前幾天收到奇異果文創寄來的《國文開外掛:自從看了這本課本以後……》,這本新編「國文課本」提供了不同於傳統教科書的讀法,倒不是挑戰,而是一種新的擴充,有一種「我來說說我是怎麼讀這篇文章的,你也可以想想你會怎麼讀那篇文章」,有這樣的感覺和味道。於是我重讀了好幾篇古文,突然覺得這些文章都比從前讀書的時候好看。 我一邊讀一邊想,如果國文可以不考試,或者就算考試但不是要求背誦之類的標準答案,如果課堂上有更多時間更多彈性討論文章內容,那麼應該有機會感受到更多文言文的魅力?(但閱卷老師會很頭痛?沒有標準答案要他怎麼給分?) 取自奇異果文創臉書。 以前沒讀到的愛情故事與現代寓言 比如重新讀〈虯髯客傳〉,才發現這根本就是三角關係的愛情故事,但為什麼從前高中上國文課的時候都沒想到?讀到紅拂女半夜蒙頭蒙面跑去找李靖要託付終身那段,覺得這也太刺激── 靖歸逆旅,其夜五更初,忽聞叩門而聲低者,靖起問焉。乃紫衣戴帽人,杖揭一囊。靖問:「誰?」曰:「妾,楊家之紅拂妓也。」靖遽延入。脫衣去帽,乃十八九佳麗人也。素面華衣而拜。靖驚,答曰:「妾侍楊司空久,閱天下之人多矣,未有如公者。絲蘿非獨生,願託喬木,故來奔耳。」 先不論古代現代男性女性,我覺得只要是告白都令人緊張,何況是只見過一面,對方連自己姓什麼都不知道,就突然跑到人家家敲門,向對方告白:「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樣的人,我想把自己託付給你……」 我忍不住想,紅拂女是在見了李靖之後,馬上就決定要跟隨這個人嗎?這是一見鍾情還是有其他考量(覺得楊司空沒戲唱了,趕緊換一個人)?但是她難道不怕被李靖拒絕嗎? 萬一被拒絕該怎麼辦?回去跟楊司空嗎?才短短的一百多字就非常有戲,很有想像空間。 這一段非常有戲的文字藏了很多線索在裡面,像是人物性格,若能細細的揣摩一定非常有趣。我就想,如果在課堂上有機會討論,比如覺得紅拂女是個什麼樣個性的人?是很自信很有謀略?還是很傻很天真?如果今天要拍偶像劇你想找去演?有沒有可能做什麼樣的改編?我想討論一定非常精彩。 簡莉穎在文章中提到好的文學作品經常會有再創作,比如高陽白話歷史小說《風塵三俠》、王小波的小說《紅拂夜奔》、黃玉郎的漫畫《天子傳奇》……嗯,為什麼我從前上國文課的時候都不曉得這些有趣的材料……。 虯髯客、李靖、紅拂女後世又稱為「風塵三俠」。圖為劉旦宅作品。Source: 德軒 ◆ 〈虯髯客傳〉如果是個三角關係愛情故事,那麼〈桃花源記〉就像是個現代寓言。我讀到最後一段,覺得有些可笑又無奈。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處處志之。及郡下,詣太守說此。太守即遣人隨其往,尋向所志,遂迷不復得路。南陽劉子驥,高士也,聞之,欣然規往,未果,尋病終。后遂無問津者。 小時候讀〈桃花源記〉,覺得人們對於美好生活的嚮往很自然;但長大後才覺得奇怪,為什麼美好生活總是在他方?而且人家都已經說「不足為外人道也」,為什麼還硬要去找?找不到還抱病而死,感覺真是想不開? 尤其在我搬來臺東之後,這種感覺更深刻。老實說搬到鄉下是因緣際會,並不是因為覺得鄉下生活特別美好。我覺得都市有都市的好,鄉下有鄉下的好,反過來也是。 但這幾年我發現這些別人眼中美麗的村落,似乎有一種吸引人的魔力,許多人趨之若鶩,於是地價便跟著節節高升。所以「桃花源」如果真的被找到,會有什麼樣的結果?從前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但林蔚昀提出來了。林蔚昀在《國文開外掛》裡將〈桃花源記〉和《沒用的東西》一起讀,引用了〈美麗灣〉這首詩,提出了一種可能── 美麗的地方有人想來, 美麗的地方有錢想來。 美麗的地方人錢都來, 直到美麗的地方不再美麗。 是不是開玩笑?很有可能不是玩笑。也很有可能,原本住在桃花源裡的人,因為被錢吸引,開始賣地賣房子;然後像我這種沒有經濟能力的人,無法置產也不想置產,最後淪落到必須離開的命運(土地和房子都被有錢人買光了……)? 名為「桃花源」的度假村,是不是有點諷刺?(圖片取自網路) 這樣說,難道追求美好生活是一種罪過嗎?當然不是罪過。但我認為美好生活是人類心中的想像。我想到一首詩── 為什麼要一直跑到馬賽港, 才隨意找個生活的地方? 為什麼要一直游到侯爵島, 才把自己曬成古銅色? 亂雲飛渡時 為什麼要去花園 看落葉殘紅? 最美的花在心裡。 又為什麼要踏遍全球 前往天涯海角? 幸福就在家裡, 靜坐陰影之中。 ──莫里斯‧卡雷姆,〈為什麼要跑〉,《你就這樣幾小時地聽著雨聲》 當課文不只是考試的材料 如果上國文課可以這樣連來連去,從古代連到現代,從中國連到比利時(卡雷姆是比利時詩人),如果上課時間許可,如果沒有考試壓力,文言文肯定可以上得非常有趣。我想起去年九月在大人的寫作工作坊時,適逢國文課本文言文課綱比例調整,大家也就趁熱討論。大部分的學員都認為比例不是最重要的問題,重點反而是怎麼教、怎麼讀,怎麼樣才不會覺得這東西與我無關,只是用來考試。可惜從前光是逐字逐句的解釋課文,上課時間就去了大半,根本沒有餘裕發現文章有趣。 《國文開外掛》這本「課本」在今年出現,其實並不意外,我想應該有許多人都想要重新喚起人們對古文的興趣,而且那個興趣可能不只是文字上的興趣,還可能引起社會學或哲學層面的討論。比如再拿〈桃花源記〉來說,假設住在「桃花源」裡的那群人,是因為不滿現實所以離開另闢生活,那麼我們可以再問一個問題──在現實生活中,如果不認同主流的價值觀或生活方式,那麼究竟是要在體制內去改變它,還是離開這個體制?而離開體制就是逃避嗎?又或是另一種實踐? 這不僅是個提問,而是現在進行式,我們的現實生活確實面臨這樣的問題,不論是環境問題、政治問題或是教育問題。 吳明益曾在〈為什麼孩子要上語文課?〉說:「請以語文課程為基礎,讓文學課程成為最具叛逆、反抗、想像的場域吧。這應該是一堂沒有禁忌的課,可以挑戰現在所有的政治、種族、性別、人類中心主義的認同。這應該是一門最體現人性的課……」 我們花了那麼多的時間在學校,花了那麼多的時間上國文課,照理說這些國文課應該要能讓我們與生命產生更多連結,但是卻不一定有。國文經常被視為「考完試之後就沒用的東西」,但所有經驗過文學美好的人,應該都無法接受將文學搞得只剩記憶背誦之流,不管它是古文還是現代作品。 延伸閱讀: 如果作業不只是「必須完成的東西」 寫作與自己的關係 更多「不想寫可以不要寫」的寫作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