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專題｜《賣場華爾滋》：小確幸不可恥而且挺有用

對工作不甚滿意的人，大概都曾問過自己：「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麼？」尤其是寒流來襲的上班日早晨。最後只能回答：「為了錢」，然後掙扎爬出被窩上班。

《賣場華爾滋》（In the Aisles）裡面有一群員工，在德國高速公路邊的大賣場做著穩定、規律的工作。年輕的新進員工克里斯汀羞赧內向，身上的刺青似乎藏了某些秘密，老闆指派飲料區的資深員工布魯諾指導他，而隔壁甜點區的女員工瑪莉安，從一開始就吸引著克里斯汀的目光。

這家賣場，是個實用而無趣的購買環境，沒有市區百貨的光鮮亮麗，也不像小鎮雜貨店充滿溫馨。它位在高速公路旁邊，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孤零零佇立著，裏頭走道寬敞整齊，以灰白色調為主軸，排著一層層櫃子、箱子、貨架與堆高機，顧客買好東西就走人。

但在導演的安排下，如此強調功能性的賣場，卻有著自己的呼吸與心跳。《賣場華爾滋》的片頭，是打烊後只剩工作人員的賣場，堆高機來來去去、優雅滑過賣場走道，搭配〈藍色多瑙河〉的音樂，彷彿這是一場舞會。整部片的對話不算多，尤其主角克里斯汀可說是「省話一哥」，但本片常常用其他聲音說故事，例如前面提過的堆高機華爾滋、克里斯汀魯莽駕駛堆高機時那首輕快的〈Easy〉、或是克里斯汀望著瑪麗安時所有聲音消失只剩海的聲音等等，這樣寡言的氛圍，更令人將注意力放在簡單細微的事物上，體會這不起眼之處的獨特存在與生命脈動。

《賣場華爾滋》充滿對賣場裡這類世俗小事的詠讚，與之相對的是員工們的生活現實，夜班的工作時間、以及賣場所在的地點，都令一切感覺更邊緣，他們只是一群小人物，過著小日子，生活有不少煩惱與痛苦，必須找到一點樂趣支撐自己走下去。

克里斯汀雖然還年輕，但已累積不少亟需擺脫的過去，因此選擇並不多，這份工作對他相當重要。每天克里斯汀上工前，攝影機都會快速帶過他如何拉長袖子遮掩刺青、看一眼寫著「這是顧客眼中的你」的鏡子確保儀容整齊，這手法強調了生活的重複性，並暗示主角如何一天又一天堅定擺脫過往羈絆，守護珍貴的第二次機會；他暗戀的瑪麗安，也日日面對過去決定的後果，這還連帶牽動克里斯汀的心情。

指導他的資深員工布魯諾，也有包袱，原來當年這賣場在德國統一前是東德的轉運站，布魯諾與其他員工本是卡車司機，後來轉運站關閉由賣場接手，老闆接收了所有員工。布魯諾心中五味雜陳，雖然感謝老闆讓他保有工作，但過去可以在高速路上馳騁的卡車司機，成了每天待在室內的超級市場員工，駕駛著緩慢的堆高機，景色永遠同一套，幾乎見不到陽光，彷彿除了溫飽以外，其他都沒有了，困在一種不得不的命運裡，失去選擇。在 1989 年柏林圍牆倒塌、東西德統一之後，這個國家花上非常多力氣來克服兩邊體制與生活的差異，對老一輩人如布魯諾來說，想必更不容易適應，唯一的安慰只剩工作時抽菸下棋、跟同事談天說地。

《賣場華爾滋》裡頭沒有富貴的大人物，大家都在討生活，對彼此困境心領神會，盡力互相扶持，老闆與上級盡可能包容屬下，同事間細心觀察彼此的問題並保護對方，甚至連經過這站的公車司機都很關懷體貼乘客。

這些人交織而成的生命故事，有詼諧幽默，但也有嚴肅的人生課題。德國新銳導演湯瑪士．斯圖伯（Thomas Stuber）替角色們建構出充滿善意與溫暖的空間，彷彿一個迷你星球般的世外桃源，但並未將他們呵護於殘酷現實之外。日復一日面對機械的、無趣的工作，人們難免希望下班後的人生能多彩多姿，但對於工時長、或是長期輪晚班的人，很難有下班後的另一種生活，同事是花最多時間相處的人，工作地點像是另一個家，甚至，有些人回家後的生活並不比工作舒服。

小確幸對這些人而言，是生命中最好的事情了。每一個時代都有跟不上、跑不了的人，他們的人生框架充滿障礙與限制，只能盡力抓住每一刻的快樂，就算只是幸福的幻象都好。如果連這一點安慰都找不著，那辛苦活著又是為了什麼？於是，在茶水間貼上陽光沙灘棕櫚樹壁紙、用即期巧克力做成小小生日蛋糕、在冷凍區教心儀的女孩「愛斯基摩人打招呼法」、過節時搬出一大台賣場展示的電暖器來做「日光浴」⋯⋯這些就是攀岩般的辛苦生活中，讓人暫時喘息、感到安全的落腳點，沒找著是會粉身碎骨的。

本片男主角是星運不斷攀升的新科德國電影獎影帝法蘭茲．羅戈斯基（Franz Rogowski），這回角色台詞不多，常常僅靠表情傳達心情，寂寞、後悔、失控、渴望、期待⋯⋯各種情緒都內斂地壓縮在他的眼神中。同時羅戈斯基也是麥可．漢內克《完美結局》裡接管家族建設公司卻很不成材的皮耶、以及全片一鏡到底的超狂電影《維多莉亞》裡面那位令人有些害怕的拳擊哥，各角色差異頗大，戲路相當寬廣。

女主角是因《顛父人生》在全球知名度暴漲的桑德拉．惠勒（Sandra Hüller），她在本片的發揮空間較小，但將女主角甜美外向樂觀卻又帶著許多神秘感的特質，詮釋得很精準。飾演布魯諾的則是因導演斯圖伯前作《心靈重擊》（A Heavy Heart）獲得德國電影獎最佳男主角的彼得．庫爾特（Peter Kurth），這位實力派演員是《賣場華爾滋》最動人的核心，當觀眾還在推敲克里斯汀與瑪麗安的感情會否有結果時，突然這位溫暖前輩的內心世界被拉到聚光燈前，才明白他平日得壓抑多少感受，才能保持面對外界的平衡感。他在接近片尾時給後生晚輩的建言，表面上聽來簡單，卻是生命經驗濃縮而成的好藥方，他非常清楚克里斯汀與瑪麗安找到的小確幸，對彼此多麼重要。

電影裡有一幕特別讓我喜愛：布魯諾帶克里斯汀去海產區看活魚，魚缸裡擠滿等著被賣被宰的魚，有一隻猛然跳出缸外又掉了進去，當時布魯諾的回應很平靜，但他望著魚的眼神透出強烈的悲憫與傷感，為後來發生的事件埋了伏筆。

導演三年前的作品《心靈重擊》，同樣以社會局外人的生活掙扎為主題，主角賀伯特以前是拳擊手，近年靠擔任拳擊教練與替黑道討債維生，生活已經不易，卻又發現得了神經元疾病，離死亡不遠，逼迫他重新檢視過往的人生選擇、盡可能彌補錯誤。兩部片主角身上的刺青都暗喻他們難以切割、永遠背負著的過去，或是曾有過的渴望，兩位都在社會邊緣，都在對抗寂寞，要從生活中汲取快樂並不容易。《心靈重擊》採用較為寫實的拍攝手法，搭配許多手持攝影的特寫鏡頭，最後留下悵然的餘味，而《賣場華爾滋》則是在務實的基礎下，靠著攝影、運鏡、音樂、音效等等，製造出些許夢幻童話感，兩部片也都透露出導演對小人物的溫暖關懷。

很少人能將賣場看得如此優雅美麗，或許下回到大賣場買東西時，我們可以學習用湯瑪士．斯圖伯的眼光來瞧瞧，或許經過這樣的練習，生命中的無趣玩意也會發出樂音與光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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