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釀酒師 9 號|我們究竟,是不是真的認識彼此?──專訪《賣場華爾滋》導演湯瑪士.斯圖伯

2018/11/23閱讀時間約 17 分鐘
當時我們站得很近,口鼻呼出的霧氣在臉與臉之間,交纏成小小雲朵,就在我們正把一箱箱冷凍披薩丟到推車裡的時候,她突然轉頭看我,大大的帽子壓在眉毛上。我也看向她,什麼都沒有說,卻彷彿感覺她的氣息,正穿透厚厚的羽絨衣而來。

「你真好」,她說。「這樣幫我的忙,你真好心。」

我們就這樣靜靜站了一會兒。「你知道愛斯基摩人都怎麼打招呼嗎?」我開口問,一邊驚訝自己的聲音在這巨大的冷藏室裡,聽起來好冷靜,幾乎要被低溫吸盡了。我微低下頭,用我的鼻尖開始摩擦她的鼻尖,她還是沒有說話,就這麼保持不動了一陣子。然後我才感覺到,她的鼻子也畫起了圈圈……
這是《賣場華爾滋》(In the Aisles)的原作短篇小說裡,最浪漫的一段。不是最活潑的,卻是最甜蜜的。作者克萊門斯.梅爾(Clemens Meyer)以不經意的口吻描寫主角「我」在一座大賣場值夜班的工作,故事基本上只有四個重要角色:第一人稱的主角,和他發展出甜甜曖昧關係的女同事瑪莉安,教導主角的前輩布魯諾,還有堆高機(forklift)──前端有兩支鐵叉可以上升下降數層樓,以便把整箱貨物頂到大賣場的貨架上方、置放和整理的自動機械車。
但是當梅爾的好兄弟,兩人已三度合作的導演湯瑪士.斯圖伯(Thomas Stuber)看完這篇小說,他更感興趣的顯然是那些「沒說」的部分。在大賣場工作的人們,內心世界是什麼樣子?每天夜裡相聚的這一群人,有什麼過去?他們構成怎樣的群體(community)?那些文字間彷彿故意的掉拍,又洩漏出怎樣的孤獨心情?
這些對「沒說出」的好奇,以及對「無法說」的共感,加上「不必通通說」的創作理念,成了改編成電影後的《賣場華爾滋》,戲裡戲外的宇宙的韻味。
當文字被搬上大銀幕,故事則變成了:一個滿身刺青,似乎擁有神秘過去的年輕人,來到一間夜裡會響起巴哈詠嘆調的大賣場,和一群各有性格的同伴度過了親密又疏離的一段日子。時空設定在統一後十多年的前東德城郊,各個角色們的過往都被煙霧遮蓋著,而愛情突如其來,也有同伴沒有理由地死去了。
這一切有太多無從解釋,卻又密合得順理成章。也難怪當湯瑪士.斯圖伯隨著金馬影展訪台,我在一個終於放晴的下午和他聊聊創作、家鄉、對世界現況的觀察,整趟專訪他一再掛在嘴邊的發語詞/補述句/結語都是:
I don’t know(我不知道耶)……
「不知道耶,我其實沒有真的弄懂愛與死。」當我請導演談談,他之前在柏林影展受訪的時候說,自己向來都想講局外人(outsider)的故事,以及這部片的主題是愛與死,他毫不否認自己仍在尋找答案:「克萊門斯跟我感興趣的,是這些幾乎是『生活』在工作場所裡的人,他們有種落單者的氣息,那獨來獨往的樣子令我著迷。」他們在不平坦的生活裡努力求生,以及面對命運突如其來的打擊──同時敘事的角度又是帶著同理心的。「身為導演,如果能細膩地講好一個局外人的故事,那比起隆重地說一段英雄的事蹟、卻在最後落入俗套,似乎更容易發光。」
這裏說的局外人,指的是大賣場的這一群員工,在現代化的城市邊緣,只覺得孤單和疏離,而找不到歸屬。於是他們在賣場內建立自己的王國,把這兒變成可以彼此扶持,甚至一起過聖誕夜的地方,「初看這個『家』可能很寒酸,但其實一點也不。這群人要活下去,把頭探出水面來呼吸的唯一方法,就是緊緊抓住彼此。」
但這同時,這些人日復一日地相處,長久下來,應該都非常了解彼此了,最後卻又發現:根本不是。「當憾事發生之後,每個人都在疑惑究竟『為什麼?』──而這永遠不會有答案。所以到底,我們是不是真的認識彼此?」
這樣某種心靈上的飄搖,我總感覺,和導演生長的環境很有關係。《賣場華爾滋》和導演的上一部作品《心靈重擊》(A Heavy Heart)都發生在他的家鄉萊比錫(Leipzig),那是前東德第二大城,但到了東德末期的市容,已經十分灰敗了。說起那一段童年──兩德統一的時候(1990)導演才九歲──他還記得當時許多家戶得要燒煤炭來取暖,「我要到冷颼颼、陰森森的地下室去,把煤炭搬上來屋裡,每天都如此。而這樣的事現在已經完全消失了。」
三十年後,萊比錫已經搖身一變成一座新興的中型都市,人口、學生持續湧入,各種新建設林立,市容也全面翻新,更以巴哈(J.S. Bach)創作大部分作品的據點、以及 89 年東德邊境鬆綁之後隨之而來的民主浪潮發源地,對外聞名。「那裡物價適中,有很多東西可以看和參與,也適合養家,對像我這樣一個電影創作者來說,更適合靜下心來工作。」他還推薦如果第一次去,不妨去參觀位在城外的民族大會戰紀念碑(Völkerschlachtdenkmal),「當年拿破崙就是在這吃了第一次敗仗,滑鐵盧還排在後面呢!不過去那裡是為了爬上頂去,可以俯瞰全市市景」。
但接著話鋒一轉,導演說在這樣的大改變背後,不見得是百分之百的快樂。「三十年過後,家鄉完全不一樣了,甚至中間當我離開去念書、工作了十年再回來,就已經幾乎都不認得。」這樣的滄海桑田,和政治的民主化,經濟的現代化,甚至是大方向上的文化發展都無關,是個人式的「難道我記得的一切,都不算數?」的嘆息。
這也構成《賣場華爾滋》的另一個核心。「對布魯諾來說,從前從前、在一個如今已不存在的國家裡,他曾經擁有一個人生,如今卻煙消雲散了。那樣的耽念──我甚至不想用鄉愁(nostalgia)這個字,因為並不是說當時比較好、現在比較不好,而是那樣的人事已非,會帶來一種氣氛。」他說起小時候,和玩伴們在廢棄的工廠或是辦公大樓邊玩,那同時是一個社會的落魄暗角,也是回憶的累積之處。「當我提到那些貧窮,老舊,灰濛濛的物事,我其實不是帶著負面的印象在描述它們。而這是西歐社會的人們沒有經歷過,不見得會懂的。」
曾經有過的生活消失了,這消失的本身造成感懷,這樣的感懷和政治體制無關,甚至跟幸福與否也無關。但從這角度看,統一的本身就不是百分之百的寬慰、救贖和快樂完美的結局。「所以,我和克萊門斯真正在意的,並不是 GDR(東德)或圍牆倒塌或兩德統一的政治意涵⋯⋯我們在乎的是:然後呢?那之後到現在,人們變得怎樣了?」
也就是這樣突然失根的飄搖感,帶來不論《賣場華爾滋》在不見天日的倉庫中工作的孤獨者們,或《心靈重擊》替黑道收租的拳擊手身上,都散發的陰鬱氣氛。這樣的落寞,和事過境遷再驀然回首的感嘆,是普世能懂的。即使是在地球另一端、相隔好幾個世代的台灣觀眾,不需要相應的鑰匙或通關密碼,也能踏進去。
「但是當然,如果稍微明白那背後的成因,會再多看見一點東西。」導演進一步說,這在現在的德國,依然是大家心裡隱而難言的問題。「即使已經三十年過去了,這仍然不是一個全整的國家(a country as a whole),它的內在依然是撕裂的。你無法一眼察覺,但是在人們心底,仍然有著距離,而我其實不知道什麼時候、或是不是真有那麼一天,這一切會真正癒合?」
這些內心的傷,不只纏住人,也籠罩著心。另一個我相信被家鄉植入(inception)在導演創作意識中的,是他對孤獨的著迷。不論是《心靈重擊》的男女主角,或《賣場華爾滋》的這群人,個個都脆弱又孤單,雖然擁有彼此,但在巨大的生命難題面前,他人終究只能在岸上呼喊、或用力揮手。我問:為什麼對孤單特別感興趣?他先是自言自語說不知道耶,自己並沒有刻意拍完每一部片,就去想「下一個要找什麼孤單的故事來講?」但再仔細一想,或許這真的是他最直覺有感的題材吧?「也許我就是個習慣獨行的人,又或者是我相信,現代社會要面對的最大問題,就是人的孤寂。」
他說,那麼多各式各樣被發明來幫助我們「溝通」(communicate)的裝置,和溝通的方式,到頭來,卻好像讓人更孤單了。「我有個強烈的感覺是,我們都好希望可以不再孤單(we all long to not be lonely anymore),但一切嘗試,卻盡是徒勞。」他並不相信手機,這也是為何《賣場華爾滋》中的角色通通沒有手機,「這群人像是活在過去,但他們可以面對面,跟彼此在一起。」而戲外的我們那麼努力伸出手,卻是在虛擬的次元中,反倒又更孤單了。
「人們真的好孤單啊」,導演用一個疲倦又絕望又空洞的語氣這麼說,「這應該是全世界的觀眾都能夠體會的心情吧?」
他說自己上週在紐約市,搭地鐵的時候看到車廂內二、三十個男男女女,通通都在看手機,「那真的嚇到我了!」──(呃居然會嚇到,導演我這下真的想去萊比錫走走了)──「沒有任何人跟同在車廂裡的人互動,可能有三分之一的人心思在遠方的誰身上吧?還有另外三分之一在玩手遊,但那對我來說,就是一幅孤單的畫像啊:在紐約城地底的黑色隧道中,一節節車廂呼嘯而過,裡面的每一個人都只跟自己為伴,就這麼一站又一站、永遠沒有盡頭……」
於是他把這樣的孤單,化作具體的氣味,呈現在主角們身上。這在男主角克里斯汀,是覆滿全身的刺青,代表他複雜的過去:「當我說要讓他刺青的時候,克萊門斯哀嚎:『噢拜託別又來了!』」──兩人上一部作品《心靈重擊》的男主角同樣是全身刺青,甚至連「刺青」的過程都是重要的劇情元素,「但我感覺,刺青就像是畫在皮膚上的故事,而且難以消除。當然你可以去雷射掉或什麼的,但通常我們感興趣的角色們,尤其男性,他們身處的階級並不能夠支應他們去做這些。」
這樣的外表搭配男主角法蘭茲.羅戈斯基(Franz Rogowski)獨特的口音,和導演形容「為大銀幕而生」的五官,「不是一般小螢幕的那種電視臉……反正你們知道我的意思啦(笑)」,組成片中獨特的克里斯汀:他寡言害羞,卻不是示弱;他獨坐難眠,但明明處在人生的新階段上;他一見鍾情瑪莉安,望見她的同時,一切的塵煩都褪去了,只感覺廣闊的海浪在輕撫耳膜。
他並不害怕出擊,但那樣的主動,你知道的,是奠基在好單純、「我想和你互相扶持」的意念上。
走道另一面,則是女主角瑪莉安,由前兩年以《顛父人生》(Toni Erdmann)驚喜全世界的桑德拉.惠勒(Sandra Hüller)飾演。我請導演形容這個角色,他 0.3 秒就脫口而出:「噢瑪莉安,她好孤單啊!」故事開頭的她是神采奕奕的,又活潑又會撩人,言行盡是主動,把克里斯汀把玩在掌中,感覺充滿自信。「但其實根本不是。她住在一間大房子裡,那彷彿是個牢籠;她結婚了但是沒有小孩,為何如此呢?她內心有個巨大的傷口,讓她其實是很憂鬱的。」
這樣的角色,從劇本階段就吸引了桑德拉.惠勒,而她同時是個東德演員,有著導演想要的細節質感,以及他形容「在街上看到可能會略過,但一旦靠近一點,就會注視到停不下來」的五官。最後的成果,她不只為劇本上的瑪莉安增加了層次,根本賦予她完整的生命。
男女主角之外,導演說,他心目中本片真正的重心,其實在布魯諾身上。飾演的男星彼德.庫特(Peter Kurth)正是導演前作《心靈重擊》的男主角,他當時扮演一個中年退休的拳擊手,從發現自己罹患漸凍人症、一路演到病程末期,是奇觀等級的演出。「但相對地,這次又更困難了,因為布魯諾並不在每一個場景裡,但他的『存在感』卻要一直都在。」庫特透過收斂的演技,把不動聲色的角色情感,細膩地把握住。「我真的非常、非常以他為榮!」導演強調
「我很幸運,能有這樣一群優秀的演員,不只法蘭茲、桑德拉和彼德,還有其他所有人,他們有些早已熟識,我就借重他們的交情,去組成一個團隊。」我問最後的成果,是否一如編劇階段的想像?導演的回答是「yes and no(是也不是)」。「他們的演出,都超過我的想像,不只是完成我的期待,還賦予角色三維的豐富性。開始拍攝之後,我腦海裡的故事就起了變化,從他們詮釋的角色樣貌再進一步發想──所以其實,我早就忘了當初寫劇本的時候是怎麼想的(笑)」
專訪最後,我們聊起電影的視覺和聽覺風格,有別於《心靈重擊》選擇用手持、近拍去貼近角色的心情,《賣場華爾滋》的攝影多數搭配推軌,彷彿有個在夢中滑行、觀覽的目光,在大賣場這座被導演形容為「詩意」的場景中,觀看著主角,甚至有時和他們共舞。也有些鏡頭是鎖死不動的,「我想要一種單純,直接,而且長此以往的味道。」
再由此搭配音樂上,從片頭(保證所有人都認得)的〈藍色多瑙河〉,到地主巴哈的第三號管弦樂組曲〈G弦之歌〉,再到 Timber Timbre、Son Lux 這樣的現代樂種,在這部沒有原創配樂(score)的電影裡,斯圖伯想創造出「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任何音樂、然後當音樂突然出現的時候,觀眾肯定會注意到,甚至可以『看見』它」的效果。
這也帶往本片細膩的音效,為了完成一種詩化的寫實主義,導演選擇的並非逼真的聲音設計,「如今的聲音,幾乎都是在追求『完美的重現』,但這明明就不算是種美學選擇啊?所謂美學的(artistic)應該是:在某些時刻完全沒有聲音,某些時候只專注呈現某一種聲音」──我當然插嘴,提起克里斯汀望向瑪莉安,那耳邊響起的海潮聲──「這正是我說的!它不寫實,卻可以講故事。」他笑著說如果是好萊塢,應該會做出大水沖進賣場走道的特效吧?但在此,他選用非常單純的方式,造成的美學效果卻更加分。「當你有了大製作,很容易走向『垃圾食物』的拍片法:一切都調好味加好料了,觀眾只需要吞食(consume)就好。沒有付出(想像力)。但我希望觀眾是有付出的。」
導演說,他一直沒有忘記原作的小說開頭寫的是:「在我去大賣場上夜班之前,我已經在工地做工好一段時間了」。故事從一開始就定了調:這是發生在過去的,已經結束的一段時光回顧。「這表示他們──克里斯汀與瑪莉安、或是他與這群同事的大家庭──可能已不在一起了。這也讓故事裡的甜蜜,又更甜了。」這創造出一種愁緒,同時也帶來美感,「我希望故事是被娓娓道來的,同時讓觀眾去思考:如果這一切是被述說的,代表可能根本就沒有『真相』,而只有不同角度、不一樣的故事說法。」
也是這樣開放的觀看與訴說、期待和內外參與的過程,讓一部美學節制的電影,擁有能讓人一看、再看、三看依然被打動的魅力。或許我們很難能真正了解彼此,但若拿電影當作鏡子,在大銀幕上的喜樂哀愁之間,尋找通道和回音,也許,我們會漸漸更瞭解自己。

採訪、撰文:張硯拓
攝影:蔡家嫻
劇照提供:前景娛樂
【釀酒師】專訪系列由 BenQ 贊助支持,本系列將會為讀者們深刻採訪、精釀呈現從事電影工作的職人們的心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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