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你最喜歡什麼?年輕時大家的答案都一致是女性的私處,我的卻是老年人家的氣味。我註定多愁善感,我註定成為作家,我註定成為杰普.甘巴德拉。
這不是一篇評論,只是一篇寫下自己喜愛《絕美之城》(La Grande Bellezza)電影之處的筆記,尤其最近有很多機會和人提起這部電影,因此特別想記下。二零一八年六月二十日,我重新看了這部電影,心中充滿第一次沒有的悸動和憂傷,直到現在,我每每聽見耳機流瀉出Vladimir Martynov的The Beautitudes(這部電影中最重要的motif)時,仍舊想起這部電影之中的荒謬、美、虛無和真實,內心澎湃,鼻頭好痠。
我想先說自己最喜歡的一幕,因為這是我和別人談起這部電影時一定會說的,我也要在這裡說給你聽。
杰普打算攜女伴拉蒙娜參加友人的葬禮,於是陪她去選葬禮要穿的洋裝,他在更衣間外的大廳孤燈下坐著,告訴拉蒙娜他參加葬禮的原則,雖說是講給對方聽,但畫面被營造得像是一個演員在台上的獨白,而他所訴說的內容也如同演員的獨白,人生如戲。
你挑的角落要落單,卻又能清楚地被看見。不拖泥帶水的表演就是好表演,最基本的原則,在葬禮上絕對不能哭,絕對禁止搶了家屬傷心的風頭,那樣不道德。
拉蒙娜身著一身保守剪裁的黑走出來,站在他面前。就是這件了。他微笑。
在葬禮上,杰普的確按照他告訴拉蒙娜的規則,說了他認為最應該對傷心欲絕的家屬說的話,站在應該站的地方,有特定的哀痛表情等等。然而即使第二次看這部電影的我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看到杰普最後無法抑制地痛哭失聲時,還是說不出話來。
當我和其中一位朋友提起這幕時,她也沉默了一陣,然後說:「他活得壓力好大。」
人生不過是一場戲,以為在這齣戲裏面也能將悲歡離合看成演出的一部份,而某人的生離死別對我們來說,只不過代表他去到了生活的另一面。但是不能掩飾、不能演出的情感是真實的,這部分是真實的。人生如戲,但不只是戲。
另一個我很喜歡的部分是這部電影對於藝術的討論,也可以說是質疑。例如,表演撞牆的藝術家在接受訪問時,說自己靠觀眾的共鳴而活,然面對杰普提出的「什麼是共鳴?」卻語塞,進而惱羞成怒;或是眾人認為有才華的小女孩藝術家,其實根本對創作毫無熱情,她被半逼迫推上台,帶著無處宣洩的怒氣,一邊吼叫一邊完成眾人讚嘆的美麗畫作。
每當有機會和朋友討論《絕美之城》,我都不免提起這部電影讓自己有多麼地善感,而其中一個朋友卻說,他不覺得悲傷,只覺得世界上大部分的人又糗又好笑。
大家老是問我為何不再寫小說,但看看這群人,這群野獸,這就是我的生活,毫無意義。
我回答,對呀,但我也喜歡這部電影沒有要掩飾人的又糗又好笑。如果聽完電影的整張原聲帶,很明顯的只有兩種音樂:派對電子舞曲和宗教性如聖歌般的音樂。《絕美之城》的重點不是只有派對上華美炫目的人類,所呈現的杰普也不只是身為派對之王的他,還有這些人類在派對後狼狽的樣子,還有很清楚自己一無所有的杰普。
他們在派對所搭的火車是最棒的,因為他們哪裡也去不了。
接著是如宗教般神聖的音樂,如同The Beautitudes,或是My Heart’s in the Highlands,這類的音樂出現在電影想表現絕世之美時,例如My Heart’s in the Highlands出現的其一場景是修女和小孩在花園中追逐,畫面純淨神聖得不真實,轉到電影即將結束時,極度接近死亡的修女靠著自己的信仰一步步爬上階梯,這些都和電影最後杰普的自白互相呼應:
一切總是如此結束,以死終結,然而初始會有生命,藏在無盡的空話之下,安然藏於絮語背後,沉默與善感,情感與恐懼,揮灑不羈而多變之美,還有卑劣無恥、可悲的人性,全都埋藏在身處人世的困窘之下,在那之外全是人世之外的事,我不管人世之外的事。因此,讓這部小說開始吧,畢竟,這不過是在變戲法,是的,這不過是在變戲法。
杰普迷人的一點是他的世俗,還有在世俗之中的優雅自適。這部電影讓我感覺:如果世上有任何事情接近天堂、接近神聖,任何的絕世之美,那也是來自人的心中;明白我們雖然身而為人充滿矛盾缺陷,在內心還是有許多接近像是新生嬰孩的、那樣純粹的東西。
電影的片頭出現了這段〈茫茫黑夜漫遊〉的文字:
我們的旅行出自想像,這就是它的力量所在。這只是一部小說,純屬虛構,力特雷所說的絕對不會錯,何況每個人都會想像。只要閉上眼睛,它就在生活的另一面。
杰普說他一直沒再寫一本小說的原因是,他一直在追尋絕世之美,卻沒有找到。
而在電影最終他說,讓小說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