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貝托魯奇《末代皇帝》有什麼讓人一看再看的魅力,我想那就是它超越了獵奇,直指人生的悲劇,皇帝離我們這麼遠,溥儀卻離我們那麼近,要從人生這場大戲下來,從來就不是知道這是戲就可以了,現實蒼白的令人不忍直視,但回憶飽滿的令人不斷回顧,你知道它是假的,卻渴望某天它會成真,你知道它是虛的,卻感到它是實的。
尊龍的盛世美顏使得溥儀的軟弱都成了一種令人目不轉精的美,他是枯枝,是殘花,是敗柳,
然而在他出現之前,不同年齡的小溥儀們都展示自己的早熟,他一點都不無知,他知道慈禧太后的恐怖與虛弱,他知道自己地位的崇高與虛浮,他知道西方世界的逼近與進步,他知道自己人生的特別與畸形,他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在戲臺上,也知道所有人都在看,他的人生從來就沒少過觀眾,他以「象徵」的形式成為任何要向「中國」提款的人之信用卡
溥儀是誰?中國最後的皇帝?滿族最後的希望?國共眼中的封建餘孽?日本手中的提線人偶?那個寫《我的前半生》的人?
「你是為了重新當皇帝才跟日本人走的!」
「不,莊士敦騙人!」
溥儀終其一生都在追尋失而不得的東西,那是一段太長的小路,一扇太大的窄門,路的盡頭,門的一端,一開始是生母、後來是王府、然後是乳母、是紫禁城、是那王位、是滿州國、是他的妻子婉容……他所得到的東西,那些「西方」的玩意兒從來就不能填滿他失而不得的一切,反之,那些「西方」玩意兒讓他失去了一切,如果沒有這些「西方」玩意兒,人們就不會質疑制度的合理性,就不會產生該死的反叛性,他是進步青年,也是保守老頭,他是矛盾的,他所想所做的前人都想過做過了,而他繼承的戲碼只為了某些需要變賣財產的大臣得繼續演出。
成年的他一邊追求自由戀愛,卻又無法接受昔日的淑妃,今日的情婦,要與自己「離婚」,他理了西方的頭髮,過著西方的生活,但骨子裡還是懷念昔日的特權,或許他渴望的是君主立憲而不是民主自由,民主自由在貴族的眼裡向來都是粗野無文的,那意味著要將歷史的經驗捨去,以理性來重新設計一套制度,最後讓紙上世界降臨於世,而非過去運行已久的那套機制。在溥儀的眼裡,過去的一切都是奇形怪狀的,太醜的太監,太醜的老妃子(他拒絕叫這些人他的「媽媽」)而每個妃子都畫著奇形怪狀的妝,溥儀是他時代的異類,正如我們之於片中的世界是異類,所以貝托魯奇讓其所見皆獵奇,片中所有過去的影像都來自兩個人的回憶或想像,一個是溥儀的回憶,一個是勞改營管理員在讀莊士敦的書產生的想像畫面。
青年溥儀看一切都不順眼,尤其在那次弟弟溥傑已經帶他看到了戲臺的邊界,發現他石頭扔不到的戲臺之外,他便以一種嘲諷的態度過起了生活,在與莊士敦的會面裡,他用展示世界知識的方式讓外國老師莊士敦知道,他是籠中鳥,但他非一無所知,他有他的能動性,不論以皇帝或是以他是個人而言,他總還是能控制些什麼。
「第一課就上到這裡吧」
這第一課是他給莊士敦上的課。
中國是什麼?中國是一場夢,在夢裡,人們知道太陽從東邊升起,知道皇帝死後會駕龍升天,後來這個夢境變成五族共和,三民主義,五色旗飛揚在皇城,溥儀拔腿跑了,後面的士兵追著他,就像以前的太監,小時候的溥儀就知道,這是一場遊戲,這是一個圓,後來溥儀仍然知道這是一場遊戲,這是一個圓,但他開始猜想自己能不能在自己扮演的角色上給這個遊戲多一點變化,而不是做一個任人打扮的男孩。
對溥儀而言,中國曾是他所擁有的一切,對於國民黨他無法原諒的是,他們說他們愛中國,但他就算現在不是也曾是中國的皇帝,為何刨他家的墳竊他家的財?溥儀不當中國人了,他要回到一開始回到清的開端,他投奔日本人,日本人給他一個滿人的國家,哪怕這個國家只是另一個紫禁城,另一個戲臺,他一清二楚卻又假戲真做。
「我知道他們要利用我,但我也要利用他們。」
然後滿州國滅了,日本人跑了,蘇聯人來了,溥儀終究認錯了,在人民的法搥下,他什麼都認了,但他雖然是屈服的姿態,卻帶有一種憤恨,那種憤恨迫使他承認一切非他所為的罪行,他的任人宰割是一種抗議姿態,他模仿著中國的姿態。
中國是一個任人打扮的男孩,太監們替他化妝,上蠟,必要時就把他腸子掏出來拉成五千公尺,一下子說這五千公尺是被奴役的可恥的,一下子說這五千公尺是璀璨的驕傲的,一下子說統治階級是邪惡的,人民起義是正確的,一下子說統治階級是善良的,人民起義是錯誤的。
中國人民站起來了,反動封建倒下了,溥儀看到昔日管理所的長官被叫著磕頭,真正的革命是什麼呢?就是徹徹底底的頭足顛倒,如同馬克思顛倒了黑格爾,將唯心主義顛倒成唯物主義,如同毛澤東顛倒了蔣介石,將國民黨軍隊吊起來打,所以紅小將們表現的像皇帝,將老官僚呼來喚去,讓他跪下磕頭,以前人們要向皇帝磕頭,現在人們要向毛澤東磕頭,溥儀大概在紅小將上看到了讓太監喝墨水的自己,他大概心理十分迷惑,如果他受到的痛苦是革命的代價,是進步的代價,那為什麼在他受苦之後還有這麼多的人受苦?不是革命了嗎?不是進步了嗎?
太陽照常升起,只是變成了紅太陽,五色旗變成五星旗,中國人都站起來了,從跪著的奴才成為了站著的遊客,圍著中國曾經的中心拍照,然而拍照只是徒然,根本捕捉不到逝去的光影,貝托魯奇用電影的魔術給我們看到逝去的光影有多麼私密,有多麼個人。這段戲裡紅小將攔下溥儀,告訴他這裡不能進去,他爸爸是這裡的管理員,而他住這裡,而溥儀告訴他自己以前也住這裡,然而紅小將不信。
「證明它!」
於是老年溥儀坐到了龍椅上,從龍椅下掏出一個盒子,盒子裡是他幼年從官員手上拿到的蟋蟀,這隻蟋蟀是他第一隻寵物,後來他開始偷偷養老鼠,當他發現自己跟老鼠一樣是被關押的寵物,他便砸死這個自己的小分身,等他老的時候,他養起了植物,植物比較好控制,不像歷史橫衝直撞,不像時代顛沛流離,植物順服著它的環境,就像老年溥儀,他曾是一切都要別人照料的人,後來他一個人照料自己,跟一大堆平民百姓一起騎腳踏車,一起等紅綠燈,他融入了那個灰色的世界。
他將這個最初的寵物交給紅小將,一眨眼,他不見了,紅小將找不到他,他又回到那個色彩飽和的世界,而裡頭理應死去的蟋蟀卻活繃亂跳,然後又一眨眼,紅小將也不見了,隨之而來的便是提大喇叭的導遊以及洶湧的人潮。
不曾聞繁華時的寂寥,哪會知落盡時的喧囂?
貝托魯奇交錯著古今,那飽和的色彩與貧乏的蒼白,勾勒出一種戒斷的視野體驗,或許過去沒那麼鮮豔,正如當下沒那麼清冷,例如在勞改營內老共產黨幹部還有那種人情的溫暖,他用獵奇的眼光透過小縫看僕人侍奉溥儀,如同溥儀用獵奇的眼光看待時代,這完全不是馬克思式的批判,而只是一種驚奇,他眼中的溥儀是某種介於人與獸之間有尾巴的存在物,而他所做的是將他轉變為人的工作。
溥儀下戲了,自由中國發生在剎那之間,那時所有人都是皇帝,然後大家穿著現代服又回到了紫禁城,只是這個紫禁城不再是紫禁城,從權力中心變成動物保育園,再從動物保育園變成任人拿寶庫,任人拿寶庫又變成觀光景點,所有人都可以進去紫禁城,而這也使得紫禁城不再是紫禁城。
紫禁城的靈魂不在那裡了,留下的只是供人神遊的廢墟,舊中國不是新中國的過去,而只是新中國的裝飾,這個地方只對溥儀有意義,那是他最初的戲臺,也是他亟欲擺脫的戲臺,是他生死邊緣夢見的戲臺,也是他最後退場的戲臺,他總在猜測期待外面的世界,但到頭來外面的世界跟裡頭的世界並沒有兩樣,只是外頭的世界大的看不到牆所以乍看比較真實而已。
電影放完了,故事說完了,溥儀是誰?
溥儀是那個讓我們鼻頭一酸的人,溥儀是那個讓我們揮之不去的人,溥儀是那個與我們對看的人,《末代皇帝》是用眼睛吸食的鴉片,我們見溥儀所見,思溥儀所思,同時又神遊其外,看到片中一切事物的邊界與終結,溥儀是時代的異物,是錯置的觀眾,見證了各種夢想顛倒及幻滅,最終只留下貧血的世界,在蒼白到龜裂時迴光返照,帶來妖異詭譎的極光,他本是圖畫中的人物,因意識到自己到在圖畫中而痛苦,但當他發現畫筆本不在任何人身上,他便覺悟了,消失在觀眾的視野裡了,如同古代的,那個所有人都無法見到的,視野之外的皇帝,一個圓就此完成,然後消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