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投稿|《幻愛》:光/光之外

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文/失・逃
宇宙即使消散了
來一起與你化做光線

──盧凱彤《光》
愛情宛如酣夢,《幻愛》透過虛實關係的拉扯作為榥子,與其說編導旨在描述一段苦戀的起承轉合,事實上電影更側重於兩段愛情的切換過程。故此,電影討論的不是遊離於夢與實境的情感轉化,而是夢本身。
《幻愛》故事講述住在屯門的阿樂(劉俊謙飾),深受精神病所困的他偶遇臨床心理學學生葉嵐(蔡思韻飾),隨着二人編織一段愛戀關係,他們必須正面面對各自的心理問題。《幻愛》故事概念源自早於十多年前的短片《樓上傳來的歌聲》(2006),導演周冠威專注的是精神病患者對愛的渴求。上下層的階級隱含「虛/實」與「Sane/Insane」之間的隔閡,《樓上傳來的歌聲》整體採取較冷靜和疏離的影像風格,悄悄地揭取欣欣的真實身分,主題包裹的是個體的邊緣化。相形之下,《幻愛》明顯側重於愛情本質的辯證。從結構而言,片首三十分鐘編織的是徹底的純愛,欣欣與阿樂的故事好不甜蜜,卻在輕鐵站台上一語道破。及後,葉嵐的介入引進「輔導」和「互生情愫」的主軸戲,一方面以溝通和解夢的形式表達阿樂的當下狀態,另一方面亦鋪墊了葉嵐的心理困局。最後,故事正式將虛與實的愛情置於同一景框,並且讓觀眾選擇何謂「真愛」。
《幻愛》將故事置於屯門,不同於外地人熟悉的中環、尖沙咀、旺角,這個「新市鎮」位於較偏遠地區,擁有獨立的鐵路循環線,亦建立了自成一區的居住領域。與此同時,交曡於市中心的景觀產生了微妙的斷層感,所以,同時存有浪漫碼頭、休憩公園、林立大廈的選景,自然成為戲中的第三主角。厲害的是,首秀攝影師司徒一雷處理得美感與敍事兼具,屯門呈現的疏離和混合風景為《幻愛》設定了孤獨甚至禁戀的預視感。再者,輕鐵(就是片中出現的列車)既是標示屯門的特點,亦成為了重要的影像符號。運客的車廂運着他和她的靈,縱橫交錯的軋道連起一雙凝視與側影。站台上孤零的隻影,終不可超脫的靈,獨自與理想和感情搏鬥。
導演周冠威的首部長片《一個複雜故事》(2013) 已經以律師和代母的對話作為故事基底,由此探討代母產子的道德和法律爭議。如果我們把《幻愛》視為敍事概念的延宕,一方面電影更深化輔導員與被輔導者的人性表現(情慾),繼而形成掙扎,另一方面它亦剖開心理輔導,甚至精神分析的理性缺陷。整部電影強調以輔導守則限制輔導員動情的程度,固此,葉嵐不應與阿樂發展情侶關係,但 Dr. Fung(鮑起靜飾)又何嘗不是視學生/病人葉嵐為女兒看待?
如此推論的話,標榜專業的角色基於動情而逾位,《幻愛》的人物關係反映的是醫學理性扼殺了情慾實現,但心理輔導本來就是透過溝通與分析,從而理解原型與情結的關係。因此,箇中矛盾便再次體現人物各自的精神困局,不可被愛(醫者)與不敢愛(病者),一內(向)一外(向),所以形成有緣無份的悲劇:阿樂的無條件愛意解開了葉嵐的問題,但葉嵐卻無法滿足阿樂渴望的無條件關係,二人進入夢鄉,在某人的夢中,他們獲得幸福了。
若觀眾嘗試揭取葉嵐和主角的關係,精神病絕不是唯一的權力分野之處,而是於階級、性別、社會定位均呈現二人之間的鴻溝。首先,刻意安排角色住處分別為公屋和私人單位,而且工作種類亦由專業分割開來,加上「輔導員/病人」關係本身已含權力分佈,如是說各人的人格面具均與自我拉扯,阿樂和葉嵐的人格面具(病人/醫者)過度發展,因而產生心靈問題。
由此延伸,電影以解夢作為串連,引用榮格對夢與幻覺的理解。夢是裹藏潛意識和集體潛意識的綜合體,透過呈現夢境裏的明暗意象,從而視覺化個體的自我整合。阿樂夢見被埋葬的黑羊,葉嵐將其解讀為阿樂對殘酷現實的抗衡,隨着二人互生情愫,夢境轉化成男孩與女孩手牽手,活埋黑羊,寓意阿樂渴望擁抱幻想出來的愛情。榮格提出夢本具自我調節和指導的功能,它用以補償自我的暫時性扭曲,使人對自己的態度與行為更全面地理解。此外,夢更是照映運作中的自我結構更密切地調整自我步伐,最後實現自我。
如此一來,葉嵐提供的解釋便可被質疑了。根據片中形容,第二場夢中的男孩是潛意識,埋葬黑羊(意識)意味著阿樂的潛意識將活埋他的意識,亦即阿樂依然渴望與欣欣的關係。如是説,人物的矛盾正是如此:一方面他飽受各種幻象所產生的社會性排斥而痛苦着,另一方面他卻(某程度上)被幻象療癒傷痛,甚至依賴幻象實現自我。於是幻象的本質和夢的「補償功能」便吻合起來,進而將愛情與幻象的分野模糊化。簡化一些精神分析理論,將它們順手拈來的編劇手法雖略為牽強,但確實有助劇情鋪展。
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一件蕾絲綴邊的外套,車窗外的朦朧倒影,震耳欲聾的喇叭共鳴。透過各種虛實、共生、生成的影音設計,《幻愛》將幻象(精神病)與慾望(愛情)緊扣。如此一來,電影中處理「精神病」和「愛」之間,產生了微妙的關係。阿樂一直以為的絕配對象,實際是子虛烏有的,反而面對現實的愛情時,他的情感亦因此迴避其投射。另一邊廂,《幻愛》之於精神病患的描述,亦可見編導對於題材扣連的妙筆。相較於阿樂,葉嵐同樣是能醫不自醫的病者,但不同的是,她深諳問題所在,卻同樣無能為力。大量淺景深與特寫的處理凝聚幻境,從壁壘分明的欣欣(淺景深和較緊)和葉嵐(平均分焦)的區別,到愈見模糊的處理,甚至爆發場口的單機拍攝,觀眾同樣墮入如此難分的博奕。
通過上面的展述,相信不難瞭解當中對演員的挑戰之高:大量特寫強調演員的細膩度,單機拍攝爆發場口考驗他們的持久力和爆發力,主角戲份亦迎來巨大壓力。由於人物設定同時具備壓抑和動情的元素,所以演員更要多層次表演。作為新演員,男、女主角固然超額完成。劉俊謙拿揑正常人和「病者」的演技紐緻,尤其面對角色不外露的矛盾,更見成熟的處理。
此外,之所以説蔡思韻表現超卓,除了她能熬過以上難關外,乃是因為欣欣和葉嵐分別表現的屬性、矛盾處、象徵意義都存有明顯差異。現實的大學才女,幻想的鄰家蓬門女孩,兩者之間既存對立,事實上亦是男主角慾望投射的一體兩面。欣欣一角代表阿樂對純潔愛情以至理想生活的幻想;葉嵐則是強調(現實)條件的代表。如此一來,阿樂情緒的湧動翻騰使兩者成為衝突。可是,對蔡而言,如何呈現表面上的明顯區分(尤其在於動情的表現),並成為一套完整的演出,這就成為演員的最大課題了。
如是說,《幻愛》所呈現的人物刻劃與角色本身的可能性,便顯得具明顯的差別。編導交代葉嵐自幼被母親虐待,在潛然默化的環境中,她變得依賴男性,並且肯定透過肉體交易換來的利益。可是,隨着劇情推演,葉嵐逐漸成為掙扎於性關係與道德之間的苦命角色。雖然她曾道出對於無法活出跟其母不同的人生,因而生成的自怨自責,可是編劇嘗試草草以道德批判(不潔)的方式直接呈現人物的糾結之處,甚至簡化葉嵐在與 Simon(潘𤌴良飾)關係處理上的掙扎,讓豐富的性經驗彷彿成為葉嵐的原罪,忽略了箇中的可能性。
葉嵐習以肉體換取所想的,當中的罪疚感源頭始終是曖昧不清的,究竟她是因為認為自己有違聖女情結,而產生內疚?還是她在意的是甘願為利益而成為洩慾工具?抑或她是基於自小失去成長的保護罩(母親),因而產生對於母親既含怨恨,又存受傷,亦是抗拒和複雜的情結?由於《幻愛》沒有加以深入談討,僅將葉嵐視作他者看待,因此這確實浪費了挖掘深層矛盾的可能。
固此,編導曖昧不清的處理,是否展現過份雄性,甚至擁護厭女的價值觀?這樣的討論自然會觸及到藝術的本任,究竟藝術有沒有責任倡導正確的意識型態?如果有,怎樣的呈現才是正確?由此延伸,《幻愛》處理葉嵐和欣欣的手法,成為了理解電影中性別意識處理的重點。欣欣一角主要呈現的是一個彷如符號一般的存在,她象徵着阿樂之於愛情甚至性的理想對象,可是她始終是幻象,故此她沒法成為阿樂的終極救贖。反之葉嵐充斥着「缺陷」,坎坷的成長過程,殘缺的聖女形象等均是她的真實特徵。在故事結構上,葉嵐和欣欣相互補完她們的條件。如此一來,她們都是為了輔助阿樂成長的角色,因而成為徹底的他者。而且,編導對葉嵐具有豐富性經驗的設計,更惹來不同反響。可是,假若電影呈現因豐富性經驗而感到自責的女性,而現實存在着這種苦難,難道這必然是擁抱以上的價值嗎?
基於以上的爭議點,《幻愛》甫獲一片讚賞後即面臨厭女意識、陳套劇情等嚴重指控,甚至掀起評論「評論」本身的筆戰。有些作者主張《幻愛》無意地折射出厭女情結的可怖,甚至由此窺見社會主流價值底下忽略的愛情政治性;反過來,有些評論則提出這樣的性別意識批判導致政治正確的概念凌駕於電影藝術,甚至有違評論者認為的現實;部份文章則指出灌注意識型態的評論失去了藝術鑑賞的本任,甚至有人引出「我哋真係好撚鍾意香港」來強調當今日益受壓的香港電影工業及其代表的本土意識,因而企圖攔截負面評論。
事實上,百家爭鳴的評論浪潮,已經是十年逢一潤的境況。筆戰背後真正指出的不僅是《幻愛》在各人心目中的優劣,而是他們私認為評論的本質,以致他們面對意識型態介入藝術評論的情況,產生了無比的厭惡或全盤擁護的極端現象。對筆者而言,多年以來深受歐洲中心主義影響的華語電影評論,種種鑑賞準則均是基於某個時代(尤其七十年代)的影評傳統,繼而一部份的影評人便私認為這是評論的不二法門。如此一來,整體的電影評論也自然生成為具牢固形狀的文體,若賦以「太多」的文化研究元素,必然使評論扭曲成所謂的「文青賞析」,並且抹殺電影評論以批判一部電影好壞的根本原則。可是,筆者認為電影本來就是藉由現實創造另一現實的媒介,閣下未必全盤接受箇中的意識型態,卻不能否定其存在的必要性。即使劇情看似虛浮,透過如實反映某種意識型態的藝術及其評論,絕對是符合藝術的本義。
回歸到諸多評論摘出《幻愛》的問題,自然是基於主創團隊的性別差異,因而在寫作期間必需面對的性別代言問題,甚至𧗠生成編導把女性(角色)物化的嫌疑。固然周冠威和曾俊榮(編劇)要背負上一定程度的編劇缺失,可是筆戰牽引的重點不在於論點的對錯,而是評論者本身的口吻、姿態和展述。綜觀有關《幻愛》的眾多文章,鮮明風格和精闢論斷均見,大抵均為其捍衛的意識型態或關注議題服務,反而導致在溝通的橋樑上失諸交臂,有部分文章甚至頗有收窄公共討論領域之嫌。故此,經此一役的建制評論是否應迎來一次重整?過往的書寫風格,甚至對電影評論的理解,應否被打破?
到頭來,《幻愛》描述的是終究悲苦的愛情,《兩生花》(The Double life of Veronique)的宿命永劫,配以《情誡》(A Short Film About Love)的情動經驗,彷彿離幸福不遠,卻伸手不觸。不知下一步內,我會跳向了誰。受盡百般折磨,愛到太用力,傷口長出鱷魚皮,逃不出來,卻也不想逃。
幸福就在不遠處那邊
我閉上眼睛都看得見

若我還是不回來
就把我靈魂交給世界

我們再也不用怕
看風的節奏慢慢呈現

── 盧凱彤《光之外》
告別完再聚,天亮起了,她還是那麼愛我,今夜就讓她糾纏⋯⋯
全文劇照提供:光年映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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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樟柯認為攝影機前的真實與本然存在的真實是不同的,攝影機前的真實是經過理解、消化,進而可以掌握和重建的,因此拍攝出的真實是「存在於內心的,不是存在於事件發生之時的」。賈樟柯所要呈現的是「真實感」,是「一種盡量爭取的態度」,所以賈樟柯不說自己的紀錄片等同於「真實」,而說自己「靠近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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