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右自左分別為黃得時、彭歌、川端康成、張文環、巖谷大四。
(藏品/黃秀美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我們為什麼選擇這項藏品】
這張珍貴的照片,捕捉了諾貝爾獎得主川端康成與臺灣作家交流的身影。尤其可貴的是,拍下照片的時刻,發生在這間飯店裡的事,可能對臺灣文學史有著不可忽視的影響,也留下了遺憾。
會議召開前,報紙幾乎每天都刊登相關消息,而這些作家中最讓人津津樂道的,自然是兩年前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川端康成。
(藏品/黃秀美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1970年6月,第三屆亞洲作家會議在臺灣舉行,這場國際盛事共有十多個國家參加,前來臺灣與會的作家超過百人;會議召開前,報紙幾乎每天都刊登相關消息,而這些作家中最讓人津津樂道的,自然是兩年前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川端康成。
會議從16日開始,連續四天,於19日閉幕。對各國作家來說,難得到臺灣,除了文學交流,當然也要觀光啊!於是百餘人浩浩蕩蕩——大概是國家安排的吧?21日先去了臺灣省政府所在的南投中興新村,下午再殺到日月潭,這麼一百多人,分別住進涵碧樓跟日月潭觀光大飯店(現為雲品溫泉酒店),都是當時最高級的旅館,隔天上午,眾人租了遊艇到處觀光,不知為何,只有川端康成留在涵碧樓休息。
這段期間,發生了一件或許微不足道、卻又饒富興味的事。
川端康成在日月潭期間,是由臺大文學院教授黃得時等人帶他在日月潭觀光。奇妙的是,川端康成明明下塌於涵碧樓,黃得時卻帶他到了另一個飯店——日月潭觀光大飯店,這是為什麼?
當然,黃得時的心思,筆者無從證實,只能揣測。但他當時是這麼想的吧!在這日月潭,有位身懷驚人才能的作家隱居著,但他放棄了寫作,令黃得時憤憤不平;他甚至寫信責怪此人:
「像你這樣真正有文學天分的人,看破一切,天天誦經念佛,是你自己白白糟蹋自己的才能,實在太不像話⋯⋯(中略)⋯⋯你這樣無聲無息地把自己的才能埋沒下去,實在太可惜!不但是你自己的損失,同時也是整個臺灣文壇的一大損失。」
或許黃得時認為,要是見見這位諾貝爾獎得主,那位自我放棄的天才或許就會重拾筆桿吧!要是他振奮起來,一定能寫出足以名垂青史的大作——
黃得時讓張文環和川端康成見面,是因為他個人的心願……
(藏品/黃秀美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張文環是嘉義梅山人,出生於日治時代。他的事蹟,在此就只提一件;日治時代末期,主導文壇的西川滿主辦《文藝臺灣》,張文環也是其中一員,但他對西川的獨裁——尤其是那種有如紈褲子弟辦家家酒般的態度頭痛不已,便決定與其他志同道合的朋友另辦雜誌。這事引起西川不滿,西川曾造訪張文環與之長談,希望說服他說不要辦雜誌,最後甚至說「如果堅持要辦雜誌,只好將你從《文藝臺灣》除名」。從他的角度看是威脅吧?但張文環只覺得求之不得。
於是,張文環等人主辦的《臺灣文學》與西川滿陣營分庭抗禮,這不僅標誌出不同的文學主張,也有抵抗的意義;至於這份雜誌是如何受打壓,並在西川滿的策略下被併吞,這裡就不多說了。
張文環創作力充沛,出道後,陸續寫了〈藝妲之家〉、〈夜猿〉、〈閹雞〉、《山茶花》等作品,但戰爭結束後,竟一口氣封筆三十年。難道他不想寫作嗎?對心裡有話想說的人,大概不可能吧!但張文環的寫作之路受阻,原因有二,一是「跨語言」——對熟悉日文寫作的人,要轉換成中文,並不容易,張文環或許是沒有跨過去吧?另一個原因,是他親身經歷過二二八,當時甚至逃到深山中;要在白色恐怖時代繼續寫作,需要的不只是才能,還有無畏的勇氣。
放下筆桿的張文環成為商人,先是任職彰化銀行,後轉職日月潭觀光大飯店;這裡說個有趣的八卦,根據張文環某位晚輩的說法,原本日月潭觀光飯店要資遣張文環,張文環擔心會沒工作,就到臺北找辜濂松談這件事——辜濂松的母親辜顏碧霞曾出版自傳小說《流》,張文環寫過評論,兩人因而結識——鹿港辜家多有影響力不是本文重點,總之,在這則八卦裡,辜濂松經營的中國信託買下了日月潭觀光大飯店,並招攬張文環擔任總經理。
張文環正是黃得時希望能喚醒的文學家。川端康成來日月潭時,他還是日月潭觀光大飯店的總經理;這張拍下黃得時、川端康成、張文環的照片,或許正是在日月潭觀光大飯店吧?
可喜的是,即使是沉寂多年的張文環,也總算再度開口——或是說,從噩夢裡醒來了。
(藏品/黃秀美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臺灣人背負著陰影而活著,滑稽地活著,隨而逝去。有些人被槍殺了,殘存下來的人則逃亡了。」1972年時,張文環透過某人,將這段話轉達給日本時代的友人、民俗學家池田敏雄。他到底是懷著怎樣的心情說出這番話呢?顯然他有很多想說的,但這麼長的時間沒有說出來,原因彷佛也被這番話道盡。
可喜的是,即使是沉寂多年的張文環,也總算再度開口——或是說,從噩夢裡醒來了。
或許真的是與川端康成交流受到的激勵吧!黃得時說,他引薦川端康成給張文環時,兩人談得非常投機。張文環計劃寫一個橫跨戰前、戰後的三部曲,他在忙碌於總經理工作之餘,每天撥出一點時間寫作,終於完成三部曲的第一部,《地に這うもの》,並透過日本的「現代文化社」在東京出版,那時是1975年——對,這部作品是以日文書寫,張文環終究沒有跨過語言的藩籬;原本張文環覺得無法翻成中文也無妨,明明寫的是臺灣這片土地,到底他是用怎樣的心情說出這番話?幸好,後來還是由廖清秀翻為中文,鴻儒堂出版,譯名為《滾地郎》。
可惜的是,我們永遠沒機會見到張文環寫完這三部曲。
1978年,張文環因心臟病過世,那時他的第二部《地平線的燈火》才剛寫了初稿,至於他對戰後的想法——與當時的他真正切身相關的想法——我們永遠無法讀到第三部。對臺灣文學來說,這自然是極為遺憾之事。
但在日月潭累積的寸寸時光⋯⋯終究是推動了齒輪,讓文學史的刻度前進一格;比起另一些可能的時空,能讀到《滾地郎》的我們已算是幸運。雖然我們無從判斷張文環是因為哪些原因重新執筆,但在那眾多原因中,黃得時的這張照片所封存的時光,或許有其難以忽視的重量吧?
★作家小傳
張文環(1909-1978)嘉義梅山人,日本時代曾與中山侑等人創辦《臺灣文學》雜誌,戰前極有創作活力,題材圍繞著寫實的臺灣人生活,池田敏雄說其作品對日文來說有種特殊的腔調。戰後因故停筆三十年。
★參考閱讀
★觀測員簡介
瀟湘神 小說家,業餘民俗研究者。本名羅傳樵,臺灣大學哲學所東方組碩士,專長為儒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