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不只是活著這麼簡單,對於生命的追問,人們找到兩種出路,一是信仰、二是物理,這看似相悖的事物,本質卻都是基於同個大哉問,也就是那個不斷亂入情節的自語式畫外音:「只有一個問題要解決,我很害怕,我覺得有點瘋狂,我頭腦不清醒,假定是對的,我感到自己的恐懼在膨脹,現在是時候回答,只是一個問題,回答一個問題⋯」,在找尋答案之前,必須先知道問題是什麼,畢竟不曾懷疑、質問的人是不需要解答的,而「見男友家長」這個看似平凡到有點無趣的事件隨推進產生了扭曲,原來「過程」正是問題本身,如果我們跟著角色到了終點—又如果真有所謂終點—我們與角色的疑問是否就能獲得解答?
於是我們踏上了這段公路之旅,一段開始即是結束、既探索時間(物理)如何敘事卻又刻意反抗的旅程。
儘管全片是由露西主觀敘述,但在一開頭露西轉述傑克的話就能知道後者才是唯一的主角:「有時候想法比行動更接近真相和現實,你什麼都可以說、什麼都可以做,但你的想法不能造假」。我們看見一對情侶,但露西更像是傑克思想的擬人化,更接近真相和現實的那個版本;從小就沒什麼朋友的傑克,終於找到可以交流的「對象」,也就可以明白露西為何對這段關係如此悲觀—因為根本就沒有所謂的「關係」可言—這裡巧妙地將牛頓的運動定律和情感作為對比,為這段旅程的運動狀態和人際關係的比喻定了調,人們維繫著關係,即使對自己會有不健康的影響,因為我們有著「缺乏改變所需要的決斷力」的那種「慣性」,然而真實世界不比定律純粹,我們任由現實的摩擦力主導關係的變化,或許只因這樣比較安全、無需承擔決定的後果,甚至能為寂寞找到推諉的藉口。
露西寫的那首<骨狗>,也明顯架空了兩人的關係、突顯了傑克的寂寞:「歸家真是要命,無論狗狗舔不舔你的臉,無論你有沒有妻子,或是只有狀似妻子的寂寞等你的門⋯」在詩的最後,露西直視著鏡頭讀出結尾:「帶著X光的視力,你的雙眸變成了渴望,你帶著突變的才能歸家,回到骨之家,你現在見到的一切全部都是骨」她作為傑克的意念,此時也成為鏡頭外所有觀眾的意念,明明地說出每個人都有不願面對「家」的那一面;在大多數文本裡,原生家庭既是生命亦是宿命的根源,就像詩句中所描述即使離家後長成不同的樣子,回到家你暴露的仍是自己最赤裸的骨幹。
接著兩人繼續漫無邊際的閒聊,包括以電影消磨時間、關於萬物的天性是否都想存活的辯論,刻意的在電影的形式和主題之間切換;但往往在露西想要觸及什麼時,傑克就會很快打斷她,在此處是突然就到了家,後續還會突然地以為父母要下樓、轉進冰淇淋店、開到了學校,體現一種下意識地迴避。然而隨後傑克先帶露西逛農舍的段落,迎來全片最乏味也最悲傷的時刻:被蛆蟲吃噬的豬仔像極了從內在死去的人生,而露西的那段口白像是打了信仰一巴掌卻又同時挑戰物理的權威:「一切都會死,這是事實,人喜歡想我們永遠有希望,希望在死後仍然能夠存活,只有人類才會幻想事情會變好,或許只有人類明白事情不會變好,所以他們才有這種幻想;沒法子得出肯定的答案,但我懷疑動物中只有人類知道自己難逃一死,其他動物活在當下,人類不能,所以他們創造出希望。」它輕忽由生到死的線性,放大「當下」的權重,是以精神性超越時間的定律。
因此當兩人進屋後,藉著父母年紀的凌亂跳接實現了時間搗毀的設定,(現在或未來)失智的父親代表一種懷念過去的背叛,他選擇用鴕鳥式的樂觀回應這樣的痛苦:「我很期待病況惡化,這樣我就不必記得我根本記不住事情」;(現在或未來)病入膏肓、隨歲月消逝失去笑點的母親則一再提醒他們該走了,阻止他們繼續被過去絆住。這個段落做為全片的中間點,劇情可在此對折,前段大致屬於常態順敘,以露西拜訪傑克父母為主線,後段則是潛意識的凌亂重疊,傑克的過去與未來逐漸疊合為一,帶來不祥的預兆。
經歷了這段歸家的過程,露西彷彿有著另一層的成長,思考著「是人在時間之流中或是時間流過我們」是以時間的洪流為主體被吞沒、或是以自我為中心感受變化,而傑克卻困在剛剛的體驗中,因著「黎明前總是最黑暗、總會碰到生命中的另一半、神給我們的不會超出我們的負擔……」之類的陳腔爛調而崩潰,是露西提醒他將一切歸咎於自己的起源不也是一種陳腔爛調?每個成年人都該為自己變成怎樣的人負起責任,因為父母光是承受自己的痛苦、面對自己的難題已經夠受了,這也使傑克檢視自己成長中被貼上的標籤(儘管言談中他假托的是他看著長大的孩子們,這段話也揭露了校工即是他的未來),而冰淇淋店的怯懦女孩(也像是另一個版本的露西)反映傑克的過去,是那個渴望聰敏獎章卻只能獲得勤奮獎章的自己、身為那個總是被冷眼霸凌的異類:「我看得出他們身上依然背負著那東西,像一股黑暗的氛圍、一個滲血的傷口」,再次起行前冰淇淋女孩突兀地擔心起露西,規勸她留在這裡不一定要走進「時光的洪流」,首次自覺的意識介入了敘事,但也僅止於曇花一現,旅程仍要交由露西和傑克自己來完成。
最終滲血的傷口具象化成為融化的黏呼呼的冰淇淋,傑克沒辦法像露西能選擇忽略,而執意繞去學校丟棄後繼續上路。這段路程中,兩人延續冰淇淋女孩丟出的時間命題繼續申論,傑克認為「時間就像是顏色,是另一個只存在於腦袋的東西」卻又弔詭地在意逐漸老去的年華,彷彿呼應電影開頭露西所說「從一開始就植入腦海的意念」,只是傑克是那個被時間植入且控制的人,露西訝異傑克對年輕的無上推崇,甚至說出「老人是年輕人的垃圾堆」,諷刺的是傑克也不再年輕,觀眾也已明白他未來的命運,他否定的不僅是現在的自己也是餘下的大半生,放諸時間洪流之中,自願成為以時間為價值觀的被害者和加害者。
當兩人來到學校後分散,兩條敘事線正式重疊,校工發現了找尋傑克的露西,露西則發現自己很難描述傑克的模樣,除了因為傑克就是校工之外也暗示著露西自那一夜(也就是剛剛一別)就再也沒見到傑克,時間之久使她難以記起他的長相:「要描述人很困難,事隔太久了,我記不起來一輩子數千次萍水相逢中的其中一次,就像要我描述40年前的一個晚上叮過我的蚊子……」,然而從校工詫異的樣子,能感受到他已認出她來,那一刻自己選擇棄而不顧、那個勇於改變時間的認知、活在自我之中的女子(意念);當露西告別校工與之擁抱,重複了傑克把自己的拖鞋讓給露西的情節,只是此刻露西拒絕了校工的拖鞋,她溫柔回他「因為這是你的拖鞋」,她再也不為了讓他人感覺舒服而選擇輕鬆的方式。她繼續找尋傑克,以舞蹈場景迅速補完露西與傑克兩人可能的故事─當然不會是happy ending,隨後直接跳到校工的這條線,重遇露西的他,回憶起父母和年輕的自己,突然感到恐懼而脫光外衣,奇幻地眼前出現那隻腹肚長出蛆蟲的豬仔領他前行,豬仔說著:「你不再因為自己是一隻豬甚至是長滿蛆蟲的豬而難過,這是件好事,總要有人當長滿蛆蟲的豬不是嗎?你在不如意的人生努力活著,你邁步前行,你無憂無慮,這世界是有慈悲的,你要去尋找,但是他是存在,我們都是一樣的,如果你湊得夠近,一切都是一樣的,你我的念頭,我們都是同一回事。」
這才是物理,萬物的道理,校工花了傑克一輩子的拗執才終於明白,也是這樣的明白使片末慈悲地給予傑克另一個版本的結局,他終於得以上台領受那些以往輕視自己的人的認同,卻不是因為他服膺在世俗的定律裡,而是他重新找回了露西(意念)、找到了自我,成為了自己存在的理由,也是一切的理由,這個原本一開始就想結束一切的意念,卻是以傑克為中心的整個世界得以存續的答案。
<我想結束這一切>不是絕望與希望並陳的故事,而是哀傷又溫柔的寓言。傑克直到旅程的最終才徹悟,這便是時間作為洪流的殘酷,而我們又會在怎樣的過程中證明出一套專屬於自己的定律?
Charlie Kaufman並不懷抱希望,畢竟那可能是另一個自我麻痺的騙局,他只能懷抱溫柔,想告訴你我:答案,原來一直就在那裡,我們只缺去意識問題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