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勇伯在一個喪禮上不期而遇,自然而然聊著生老病死,談到人人都有一死,死後且有審判;好言相勸勇伯,茲事體大,值得三思。勇伯黯然道來:比起死亡,我更怕戰爭。在震耳喧囂的喪葬樂音,和熙攘穿梭的弔唁人群,年逾耳順的勇伯嘴角不時抽蓄,額頭滲出汗珠,雙手緊握搓揉,眼神閃爍眼眶泛紅,欲言又止、欲罷不能,時而嘆息、時而哽咽、時而激昂、時而結巴,說著紅高棉那些年間,他親眼看見、親耳聽見、親手摸過、親身走過的人間煉獄。似乎迢遙的記憶,戰爭其實不曾遠離,二十一世紀初仍是持續燃燒的焦點議題,從世貿雙塔九一一、約旦河西岸葉寧大屠殺、兩伊戰爭、阿富汗戰爭、敘利亞的阿勒坡Aleppo和伊朗的摩蘇爾Mousul,伊斯蘭國網路直播斬首人質、緬甸人球落興亞人,更別提彷彿看不到盡頭的這場病毒戰,不同的角落,每天上演生離死別,防疫如作戰的口號響徹雲霄,透過數位媒體即時傳送,抗疫作戰畫面,天天進入每個家中,呈現在每個人眼前。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 2003年出版談戰爭和攝影的 「旁觀他人之痛苦」Regarding the Pain of Others,就是要探討和批判這個現象,我手邊的版本是2010年麥田出版的陳耀成中文譯本。
九個短篇編織成的專書,中文版勝出一著,附上作者在2004年寫成的單篇 「旁觀他人之刑求」Regarding the Torture of Others,註釋說明的恰如其分,譯者和編輯之功不可沒,值得嘉許與喝采。
- 第一篇到第五篇Susan Sontag從不同角度談攝影、談戰爭,以維吉尼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的三畿尼Three Guineas這本書的破題 「依妳之見,我們如何可以制止戰爭呢?」當開場白,帶出全書引言 「利用攝影這媒體,現代生活提供了無數機會讓人去旁觀及利用—他人的痛苦」;緊接著她定義執行戰地攝影提供戰爭照片的戰地記者是「特殊專業遊客」,也是成全我們作為「他國災劫旁觀者」的貢獻者,將旁觀者的主動方和被動方作了連結;第三到五篇探討照片的紀實性和攝影的藝術性,兩者的相生與相剋,進而提及影像審查制度的沿襲,畢竟旁觀者目之所及,無論中外古今都曾被事先刪修增補加工減料。
- 第六篇到第九篇作者直搗人性陰暗面:與生俱來對暴戾的愛戀,更甚而之的我們所以憐憫,只為了宣告我們的清白無辜,我們不是釀造災痛的幫兇。痛斥人們之所以對暴力及虐待影像的容忍度越來越高,全然因為螢幕畫面不間斷的影像撩撥及填灌,枯竭了影像的衝擊力。同時大量回溯引證 「論攝影」的觀點,也不斷與之對話,強調這些影像最多只是一項邀請:去注意、反省、學習、檢查和質疑;飲恨扼腕記憶獲得了太高的評價,而思考的重要性卻被低估了。最後作者把我們和他們,旁觀者和當事人做了明確切割:「我們…這些從來不曾經歷他們經驗的活人—不明白。我們不曉得。我們無法想像。我們無法理解。…這是他們永遠揮之不去的持續感受。而他們是對的。」
Susan Sontag文學藝術領域多方涉獵素有盛名,然以評論見長,長期關注人權議題,直言敢言且言之有物,時有爭議,始終引人注目。她 1977年的「論攝影」On Photograph,2003年的「旁觀他人之痛苦」Regarding the Pain of Others和2004年的「旁觀他人之刑求」Regarding the Torture of Others,儼然一脈相承的專題系列。其中的「旁觀他人之痛苦」,是她面對後現代文化的答辯,澄清她反後現代主義的立場。
在這一本談戰爭攝影的書,無論英文原版或中文譯本,都沒有一張照片。Susan Sontag知道自己在幹嘛—「我不想有照片,因為我要提出理論挑釁人去思考…。照片不能作出戰爭是地獄,或這場戰爭全無必要的說明,你需要文字去做這類工作」。Susan Sontag篤信文字的力量,堅持思考的必要。隱約回應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在 Ich will verstehen一書中形容獨立思考是 「無欄杆的思想」Denken ohne Gelaender,是孤獨危險的,可是也唯有在這樣的險峻當中,我們才能理解自己的生命,而透過理解,我們才得以試著在這個世界裡找到我們的棲居之處。Susan Sontag無意讓人憑藉思考找到安居之所,而是直接打臉戰爭發動者和執行者都是不思考的,因為「沒有人能在思考之時,同時揮拳揍人」。
畫面挑動我們的情緒,文字引導我們的思想。一張照片和一段文字,你選哪一個?如果你選擇照片,Susan Sontag要提醒你:「不論這些照片激起多少憎惡和憐憫,你都不該忘了追問:還有哪些照片,誰的暴行,哪些死者,不曾被傳媒披露」?
作者博學強聞,信手拈來的史實陳述,串起全書亮點,倍增這本書的史料價值。比方:西班牙內戰 (1936-1939)是現代所理解的第一場被目擊採訪的戰爭;美國入侵越南是第一場由電視攝影機逐日見證的戰爭;世界第一位電影理論家Lev Kuleshov;從1880年,報紙開始刊登照片;攝影新聞業成形,是1940年代初期的事;二戰賦予應運而生的攝影記者一種新的正當性;Magnum Photo Agency使攝影師成為一個全球性的事業;1960年代以降,大部分最著名的攝影師都認為他們最重要的任務是披露戰爭的真面目;Larry Burrows是第一位以彩色照片記錄一整場戰爭的重要攝影家;克里米亞戰爭攝影師Roger Fenton公認第一位戰地攝影師;美國內戰時期,第一次全面的戰爭攝影記錄才告誕生;有史以來第一部與戰役有關的新聞紀錄片,拍的是1898年美西戰爭中發生於古巴的聖胡安山San Juan Hill會戰 ;影像審查制度第一次有組織的禁制前線新聞圖片的例子,發生在一次大戰期間,德法兩國都只允許特別挑選的軍方攝影師接近戰場;美軍陣亡的照片歷經多場戰事都不曾在重要刊物上出現,直到1943 年九月生活雜誌刊出George Strock那張有著三名美軍於新幾內亞某海灘登陸時遇害的照片。
一個人的快樂或痛苦,旁觀的他者能有多少感同身受?「里有殯,不相歌」已經是難得的體己,「與喜樂的人同樂,與哀哭的人同哭」豈不強人所難?後真相時代 Post truth裡,當事人和旁觀者的界線已然模糊,可以選擇當個睜眼瞎子,蹭在同溫層互相取暖,喃喃自語: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到底裝睡的人叫不醒。也可以像Susan Sontag一樣持續觀察持續思考,然後選擇 「寧鳴而死,不默而生」的持續表達。
回到全書的開場白— 「依妳之見,我們如何可以制止戰爭呢?」,Susan Sontag 給了一個簡要的答案:思考!因為「沒有人能在思考之時,同時揮拳揍人」。她始終忿忿,畫面中斷人的注意力,退化人的思考力,力主文字的獨特功能在於引導並強化思考。我想她要說的,用更淺白的話表達,就是:少上網,多看書唄。Susan Sontag 是不是反戰?你說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