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2/4 簡單生活節和張楚在演出後台。當時不知道,這會是我和翁嘉銘的最後合影。
翁嘉銘,筆名瘦菊子,朋友喚他翁翁,認識他的人大抵一半是讀他的棒球評論,另一半讀他的中文流行樂評,箇中偶有重疊。二○一七年十一月初,他赴學校開會,突然心肌梗塞,學生飛車送他去醫院,他撐到醫院門口才倒下。臥床插管二十多天,十一月二十六日凌晨辭世,享年五十五歲。
許多朋友和他一起熬過夜喝過酒,而我沒有。許多朋友曾和他剖心深談,我也沒有。認識翁嘉銘二十幾年了,竟然從來沒有一起喝過酒,總覺得還不夠資格自稱「他的朋友」。不過每次遇見,他總是露出招牌的溫厚的微笑,跳過客套話場面話,逕自認認真真說起他最近在想的一個什麼事情,或者問問我對他打算寫的某個題目的看法。這樣子,我應該仍然可以算是他的朋友吧。
在他昏迷的這段時間,我曾偷偷想:萬一,他就這樣一直一直睡下去,只能靠儀器維持性命,會是他要的人生終局嗎?大概不是吧。我想,很多朋友聽到他辭世的消息,腦中大概都會浮現這麼一幅畫面:告別病苦的翁嘉銘,終於可以扔掉那副拐杖,在另一個世界做他一輩子都在嚮往的事,盡情在球場奔跑,盡情在演唱會現場跳舞了。
翁嘉銘是小兒痲痺患者,腿腳不方便。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是去年年底的「簡單生活節」。中國搖滾歌手張楚初次來台表演,唱罷,我和翁嘉銘一塊兒摸黑踩過高高低低的草皮,鑽到後台找他聊天。翁嘉銘和張楚開心聊了一陣北京舊事──他曾在九十年代初和北京搖滾圈那些傳奇神級音樂人混過一段時間,見證了那個集體能量爆噴的黃金時代。離開的時候,仍是踩著高高低低的草皮,我和另外一位朋友一左一右陪著他,冷不防拐杖一滑,還是摔了一下。我們趕緊把他攙起來,他嘴裡說沒事,表情卻有幾分狼狽。我到現在還在後悔那天沒能扶好他。
翁嘉銘寫球評,寫樂評,文氣往往帶著三分天真,用情很深,卻有紮實的功底,不繞,不虛。他也寫詩,有幾首還被譜成了歌。八九十年代之交,他在《中時晚報》和《聯合文學》寫流行音樂專欄,那年頭唱片工業和傳統媒體景氣都很旺,台灣社會還在「後解嚴」的「大啟蒙、大冒險」狀態,翁嘉銘嘗試用文化人視野寫流行音樂,正好回應了那樣的社會需求,也讓許多做音樂的人初次感受到:原來自己做的事情是值得認真論述的,是有超乎娛樂事業的意義的。
後來我在大學時代初次嘗試從社會歷史角度評寫流行樂,發起《台灣流行音樂百張最佳專輯》專書企劃,多少都得謝謝翁嘉銘鋪下的路。
他出過幾本書,可惜幾乎都絕版了。他一九九二年的《從羅大佑到崔健──當代流行音樂的軌跡》,是我初次讀到深入評析中文流行樂的專書,也讓我初次知道「樂評人」這個身分在中文世界竟然也能存在。書裡有當時三十歲的作者自我介紹:
「他的情緒多變化,像台灣的流行歌一樣,常處在半夢半醒之間,但通常讓人覺得他很快樂……他愛唱歌,所以寫流行歌曲專欄。他愛看棒球,所以用筆名『瘦菊子』寫棒球專欄。還愛打電動、愛看電影、愛喝酒、愛女人……,不知道以後自己要幹什麼,可能是愛得太多。」
你看,他浪漫得近乎濫情,並且心思單純如少年。終其一生,他都是這樣。或許正因如此,大家都願意疼他。
他在東岸有好多原住民朋友,有玩音樂的,也有打棒球的。「角頭唱片」不少原住民專輯的附文都是他寫的,那些長篇的帶著抒情口吻的紀實散文,字裡行間都是款款深情。他在部落總是放心喝醉,都是他的家人,都會接住他。可以想像他是怎樣一面被大家調侃著,一面被好好地疼惜,照顧。
翁嘉銘一直都窮,很長時間的收入全靠零星稿費演講費,他曾經透露自己月入往往不足萬元。朋友擔心他營養不良,輪流約他吃飯,也讓獨居的他有機會多多出門走動。他身體一直不好,前幾年生過一場幾乎送命的大病,醫囑嚴令禁酒,但他常常偷喝,每次講起來還一臉頑皮的笑。後來他摔跤跌斷了腿,更不方便出門了。朋友湊了錢替他修繕住處,多少讓他生活方便一些。他的這一生,愛情或許抱憾,但確實結交了許多仗義有愛的好友。
儘管身體不好,日子過得左支右絀,我從沒見他為難別人,從沒見他擺過臉色。他總是在微笑,溫溫地笑──連他斷腿住院,朋友在病房替他拍的照片,也仍然是瞇著眼笑。彷彿面臨再大的災厄,這樣淡淡一笑,事情都沒那麼嚴重了。
最近幾年,他在大學開了流行音樂相關的課程。兼任的鐘點費不會多,但他和年輕人在一起非常快樂──他是在他的學生面前倒下的。也就是說,他是以老師的身分堅持到最後一刻的。這樣的告別方式,我想他應該會覺得合宜吧。
再也見不到他拄著拐杖溫溫笑著打招呼的身影了。再也沒有機會邀他來上廣播節目聊原住民音樂,聊台灣歌史,聊北京搖滾了。然而此刻閉上眼睛,我仍能聽到他講話的聲音,那是一個很適合在廣播節目說故事的聲音。我也會記得他的笑容──那遭受了多少摧折,依然寬厚,慷慨,溫柔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