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時候,寫過
陳昇關於母親的歌,那一篇裡介紹了三首歌,但其實如同所有的文學作品,人們寫母親總是容易些,哪怕只是寫土地,也會說「母土」、「母國」等,陳昇的歌裡確實有許多歌詞提到了母親這個概念,畢竟那幾乎等同於「親情」。
那麼父親呢?在台灣人的親情裡,父親好像總是角色淡了些,或者是因為爸爸總是嚴肅(甚至嚴苛)的形象,或是忙於工作而疏於陪伴子女,因此人們便更加難以去掌握、去書寫、去流洩著對父親的情感。相較之下,寫父親的作品,彷彿有著更多迷惘,就像面對一座巨大的山,要翻過去或者臣服於其下,往往都是人的難題。
善於掌握人性情感的陳昇,又是如何表現父親的形象呢?其實陳昇筆下的父親,經常是以「外省老爹」的身分出現,如同我介紹過的
「老兵三部曲」,這些年邁老去的父親,可能是子女或外人眼中頑固的老人,緬懷著那些光榮卻遙遠的過去,叫人難以親近卻又不忍遠離,或許這樣的身影也近似「父親」這個角色的普遍形象吧,總是讓人感覺到些許的緊張或無奈,並且不分族群皆然。
2017年《南機場人》專輯,可說是一張企劃性極強的作品,以戰後來台的外省族群為背景,並透過一個外省家族為核心展開故事。專輯的第一與最後一首歌,都是同樣的曲名〈餃子〉,以近似〈序〉、〈跋〉的概念,點出家族投射至國族的悲劇:
中國歌手周雲篷所入聲的台詞,是一位祭拜父親的兒子口白,內容是很簡短的近況報告,和夾雜其中的想念之情。對已逝父親的想念,其實說不出口,只有透過簡單的意象去寄託:「最想念您做的餃子 最想念您說話的模樣 最想念南機場」。兩首歌裡的餃子,是父親身為外省人的形象象徵,而「南機場」則是臺北底層外省人的生活空間,這兩首〈餃子〉正是透過父親、南機場與餃子,緬懷終將消逝的外省人身分。也算是為〈爸爸的年代〉譜下時代的終章。
然而不論省籍與身分,人們對父親的愛與疏離,往往都夾雜在矛盾之間,有時難以說出口,有時則成了內在巨大的心結。2011年《家在北極村》裡,有一首描寫這種糾結與不安心境的歌曲〈像父親那樣的人〉,恐怕世間子女聽來都會心有戚戚焉吧:
你說你無法恨住他 一如你無法深愛著他
像父親那樣的人啊 是不常在夢境裡出現的 是吧?
而我享受現在彼此的拋棄 一如我享受惡毒的燒口白酒
列車在星夜裡長蛇一樣的喘息 而我在八月下雪
就再也不曾哭 凝視著 窗玻璃上我自己
我想我們都在尋找像父親那樣的人
那樣的一個像父親那樣固執的人 是無法愛住的
像父親那樣軟弱的人 是無法恨住的
像父親那樣陌生的人 是無法擁抱的
而像父親那樣孤獨的人 是無法安慰的
這些歌詞,配上低沈連綿而緩慢的曲調,聽來像是一種內在的自我質問,充滿了情緒的掙扎。父親是什麼樣的人呢?歌裡唱著那些孤獨的狀態,彼此的拋棄,父親是固執的,父親是軟弱的,父親是陌生的,父親是孤獨的,因此無法去愛他,也無法去恨他,甚至無法擁抱安慰。然而當夜車裡凝視著玻璃窗上的自己,卻又驚訝地發現,「我們都在尋找像父親那樣的人」,畢竟他是最瞭解我,也最像我的人啊。陳昇這樣唱著,低沈的嗓音發出連番疑惑,卻也逼使人們往內心去探看父親究竟是什麼模樣,終而發出生命的困惑。
當然父親也有另一種典型形象,那是和藹慈祥的象徵,雖然與母親的溫柔形象迥異,卻經常引人發自內心的追尋,特別是當孩子也成為了父親之後。陳昇有一首歌,將這種慈父身影表達得非常傳神:
這首歌並非正式專輯的歌曲,而是收錄在2002年陳昇散文《一朝醒來是歌星》所贈送的現場演唱會收音版本《My Destiny》,在這次演出中,陳昇演唱了這首〈爸爸〉,簡單的吉他旋律與清亮的嗓音令人印象深刻。但這歌詞並非陳昇所寫,而是改編自吾爾開希發表於香港《明報》
副刊的詩作,原詩較長,改編為歌曲後文字有些微調動,但不影響詩的本意。
你堅強的背脊 慢慢在佝僂
是歲月和我們壓倒了你的驕傲
當我要面對自己孩子的時候 我能不能給他一樣的依靠
爸爸 是家鄉河畔的兒歌 是青春嘹亮的一首詩
而我們的搖滾和吶喊 你到底懂不懂
我會和你一樣固執嗎 可以跟你一樣高貴嗎
我會和你一樣衝動嗎 還是和你一樣的堅強
爸爸 你昨夜來到我夢中 在夢中看著你無語
後來我踢掉被子的時候 你笑著搖搖頭
這些話語,大概是多數人心中對父親想說的話吧,父親的堅強是孩子最大的依靠,但歲月催人老,背脊逐漸彎曲的父親,也逼使孩子們長大,成為下一代人的依靠。這首歌(詩)乍看之下,是對父親懷抱著真摯情感的一種凝望,凝望在世代更迭之間連續傳遞,而擁有著動人的親情元素。
《My Destiny》算是陳昇歌迷中的夢幻逸品,值得收藏。
不過正因為這是
吾爾開希所寫的詩,我們就不能僅僅以普通的親情作品來看待。吾爾開希與王丹,都是走過六四民主運動的重要領導者,後來都曾輾轉來到台灣生活或定居(吾爾開希如今常住台灣,擁有中華民國身分證。)他們兩人,也都因緣際會地,與歌手陳昇培養出深厚的交誼,陳昇為王丹的流亡者身分寫下
〈六張犁人〉,也為吾爾開希的詩改編唱出〈爸爸〉,其出發點我想是相近的。吾爾開希這首詩,表面上是普通的父子情感,但如果深入理解他們這輩人被迫流離他鄉,連父母都可能
數十年無法相見的悲劇,我們將更能體會歌詞中的深刻情緒。
歌詞中,父親是在夢中與他相見,而他化身成為踢掉被子的小孩。通常,人們只有與逝去的親人才透過夢中相見,但吾爾開希卻是因為政治因素,有家歸不得而與父母無法相見,在這首歌裡,他沒有埋怨,沒有強烈的思念之情,只有淡淡的追問自己能不能成為像父親那樣的父親。這份情感,或許只有同樣經歷流亡的人,才能真正體會吧。
回到陳昇,讓我們用他自己所寫的父親做結。2014年,陳昇的父親陳丁杉先生辭世,長子的他寫下一段動人又不失幽默的
悼念文,讓我們通過歌曲以外的形式,閱讀陳昇書寫自己對父親的觀察。我想,每個台灣人的父親都有截然不同的個性,卻又不知為何地,背負著同樣的時代身影:簡樸、低調、嚴肅卻又關愛著自己的孩子們。因為這些莫可奈何的時代侷限,使得父親的形象總是顯得疏離,在歌曲中,在文字作品中,我們不容易找到鮮明的父親印象,卻又不得不承認,父親總是如此巨大地影響著我們。
想念父親的時候,我總是唱著歌。唱著父親的固執,唱著父親的巨大與渺小,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聽自己的父親再唱一首歌,可惜沒有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