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bin of Modern Times" by John Roddam Spencer Stanhope
不是甚麼豪情
也不想結甚麼果子
秋日的蘆葦
就這樣遼闊地開放著
花
不是甚麼纏綿
也不為了溫柔給誰聽
曠野的一灣流水
就這樣恬淡地潺潺著
歌
不是甚麼盟誓
也無意書寫下哪一類誓言
河心幾行秀氣的雲
就這樣樣閒雅地款擺著
步子
東西南北任情遨遊的風
每一陣來,每一陣去
都隱隱透露出
那是傳說已久的模樣
自有秋季以來,即已如是
──── 吳晟〈秋日〉
詩可入歌,歌可入詩,《甜蜜的負荷:吳晟詩.歌》就是這樣一張韻味無窮的專輯。稿紙上的樸拙墨跡,化為柔韌旋律,台灣鄉土詩人吳晟的文字,在眾音樂家的翻唱與吟詠下,像一陣許久不曾造訪這塊陸地的微溫之風,載著歌謠與候鳥重歸鄉野。歌手們悠揚清澈的嗓音,容納自然與己身之裸:稻浪拍岸,穀淹晴日,雨澆屋簷,田間焚草的煙飄入晚暮之空。吳晟的詩,寫的是那維繫我們生存的血脈,土地、家園,以及人與人之間的敦厚情感 ── 一份祝福、一段陪伴,一種遼闊如海環抱島嶼的愛。
專輯從羅大佑作於八〇年代的〈吾鄉印象〉開始,喚起遙遠的思念之情,吹拂過那無所謂的藍天的風,也吹拂著所有的曾經和如今。林生祥的〈曬穀場〉猶如烈火乾柴和西北雨,聲聲猛,煎鍋裡的油那樣撲跳著,烹炸金黃色的收割季節。濁水溪公社〈雨季〉以粗話怨天,唾罵暴雨不歇,躁鬱搖滾音浪直落:「愛怎麼嘩啦就怎麼嘩啦吧」,總能找出活下去的辦法。胡德夫〈熄燈後〉夜涼如水,是閉上眼至入睡的寂靜時分,星光與燈火都旋進了一抹迷糊。吳晟之子吳志寧演唱的〈全心全意的愛你〉是獻給台灣的真摯情歌,洋溢著親子間的深情,如同細語父愛之詩〈負荷〉,父母與孩子、土地與人 ── 道出相似的羈絆酸楚與恆常依戀。黃玠的〈階〉重組詩句,溫吞而篤定地,像一隻輕輕放在你肩上的手,相伴踏過人生這條漫漫長階。
張懸的〈我不和你談論〉,是我最想談論的。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極愛張懸,但我大概沒說過聽她的歌是從〈我不和你談論〉開始。簡單的一把吉他,溫柔嘹亮的歌聲,聽著就像佇立在沃野中央,緋紅斜陽暖頰,天邊捲雲如蕨類幼葉。這首歌使我沉靜,關掉內心的雜音和遺緒,專注在我所身處的這個世界,傾聽氣流穿過萬物孔洞發出的細響。它讓我湧起一股去向遠方的力量:城市景物倒退,消逝於田埂盡頭;山林如叢花毅然綻放,海岸線像告別時揮舞的絲巾,綴著珍珠似的眼淚。「請離開書房。」每遇行旅,我總是讓這首歌帶著我,沿著鵝卵石的擦痕、香蕉葉綿密的紋、蟻窩的褶皺,走出芒草彎折的曲線 ── 它引我途經許多物事,廣袤的、微渺的,昂揚的、謙卑的,透過撫觸它們,落定一種屬於尋常日子的平安。
「而你難得來鄉間。而你難得來相見。」去年,也是九月,安溥 ── 即張懸 ── 在鐵花村辦了一場演出,我特地到台東看她,觀完海,望完月,淋著雨等候入場。私心許下的願望歌單裡就有〈我不和你談論〉,十年前她在此處唱過,我想著若能聽見,這個涼爽的秋夜就將是一生中最皎潔的。可惜卻也無須可惜地,安溥最後唱了〈留下來陪你生活〉,彷彿某種召喚,一群從四面八方夢遊而至的人 ── 歌者與聽眾,詩人與凡人,就扎進了同樣的土壤中,奮力生長,領略春風。
黃小楨〈沿海一公里〉對我來說就像車程中的午睡:樹影斑駁於擋風玻璃,無聲的浪潮在遠處慵懶地吞吐泡沫。詩寫以控訴:消失的防風林,遭到破壞的海岸生態,「我的哀傷飄盪在海線城鎮。」歌則以鳥瞰角度徐徐唱起,順暖空氣緩升,地平線向左傾斜,於是你看見了,消波塊、霧霾、堤防,還有一條殘破的綠圍巾,它曾經鬱鬱蔥蔥。海風將人們的眺望吹得濕黏,陽光將白日眠夢烤至微焦,〈沿海一公里〉陪伴過我無數個里程,既舒爽又暖洋,如同浮潛時曬傷的後頸。
最後,陳珊妮的〈秋日〉,是我近期最常聽的專輯曲目,也是十首詩中我最喜歡的。陳珊妮聲腔迤邐,延曳的樂音之中閃耀萬千氣象,太陽雨、秋雷震、水波漫蕩、黎明即起⋯⋯這首歌的筆直目光,就像遊隼獵食當刻那從容的俯衝。〈秋日〉一詩乍看單純寫景,字句間卻有一種數大而美的湧動,一種盈滿力量的氣勢,不為什麼的熱烈存在 ──「那是傳說已久的模樣,自有秋季以來,即已如是。」盛放的蘆葦、潺潺流水、河心的雲,都是同秋季一樣古老而依然,優雅且自在。散落的徵兆合一為秋季的原貌,詩的時空於焉開闊起來,可供織就更多印象的錯落與交響。然而,轉黃之葉不可盡寫,〈秋日〉俐落地收尾於無形的風中。
於秋分時節聆聽《甜蜜的負荷:吳晟詩.歌》,就像參加一場小小的豐年祭典,那些字是穀麥,音樂是水,釀出颯爽歌謠,你與你的鄉愁舉杯對祝:願己身如秋 ── 嫻雅款擺,任情遨遊。雲掩日頭,月色如檸檬,生活本身靜觀詩歌雕蝕世界,這是我覺得生活最美麗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