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目前臺灣作家中,深具本土意識、歷史感而又著作豐富,不論在精神內涵或藝術表現上,成就皆大有可觀者,小說家東方白是其一。東方白本名林文德,1938年生於臺北大稻埕,雖非文科出身,但熱愛寫作,自大學時代起即陸續有小說、散文發表。1963年,東方白自臺灣大學農業工程系水利組畢業,1965年赴加深造,1970年獲加拿大莎省大學工程博士學位,1974年移居亞伯大省愛蒙頓城(Edmonton),擔任亞伯大省水文工程師,工作之暇,筆耕不輟,退休後專事寫作,迨其妻辭世,移居加拿大東部安大略省。東方白創作迄今,著有《臨死的基督徒》、《黃金夢》、《露意湖》、《東方寓言》、《盤古的腳印》、《浪淘沙》、《真與美》、《魂轎》、《真美的百合》、《頭》……等二十餘部,曾榮獲吳濁流文學獎、吳三連文藝獎、臺美基金會人文獎、臺灣新文學貢獻獎等。
特別值得重視的是,東方白在短篇小說之外,更繼鍾肇政《臺灣人三部曲》、李喬《寒夜三部曲》之後,傾全力於《浪淘沙》寫作,將臺灣文學的大河小說推向高峰。《浪淘沙》自1990年10月出版迄今二十餘年,發表時深受矚目,接著也陸續獲獎,且配合《浪淘沙》電視連續劇上演而修正排版重新發行,堪稱臺灣文壇一大盛事。唯《浪淘沙》三巨冊超過二千頁,每令一般讀者望之卻步。當年《浪淘沙》三大冊問世,《民生報》文化版曾刊出一篇四格漫畫「幽作家一默」,明顯是針對《浪淘沙》而來,漫畫內容是一位男作家花了十年,完成百萬字的鉅著,他問某位女士:「這是不是偉大的小說?」女士起先回答不知道,卻又幽默地加上一句:「不過,能看完你著作的,一定是偉大的讀者。」教人發出會心一笑。
東方白旅居海外,難得參與國內文藝活動,然不斷有作品問世,2004年完成長篇小說《真美的百合》之後,東方白擬訂「精100」寫作計畫,準備寫出彰顯真善美特質的精緻小說一百篇,這些作品後來果然陸續發表,篇篇精緻,可謂千錘百鍊,質量皆佳,以上別具格調的作品收錄在《頭──東方白短篇精選集》之中。東方白自正式對外發表短篇小說〈烏鴉錦之役〉(1957),從事創作五十餘年來,其所獲致的文學成就,有目共睹。今東方白獲頒2013年第十七屆真理大學臺灣文學家牛津獎,可謂實至名歸,相信藉此亦可讓更多讀者認識東方白,走入其多采多姿的文學世界。
二、文學特色
東方白是深具道德感的作家,他說過:「一個人長大後開始會有自己的人生觀,對人生會有新的感覺和認識,你會希望在人性方面有更大的追求。」在人性方面的追求,東方白是充滿道德性的,他認為「文學儘管不涉道德,但違反道德就不會是好的文學」,表現在文學上,即是「人道」、「愛心」與「宗教」等崇高主題的闡揚,臺灣文學大師葉石濤推崇東方白的正義感與道德勇氣異乎常人,說他是臺灣培養的正人君子。
綜觀其作品,可歸納「嗜真如命」、「追求至善」和「美的堅持」三大特色。
(一)嗜真如命
「真實」是東方白小說創作的重要基點。他推崇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表現了真實的人生,認為世間之事,只要「真」就值得寫。而且「只要文章的情是『真』的,自然會引起大家的共鳴」。這「真」最主要須有生活經驗做依據,一個作家唯有努力生活,用心觀察,有了豐富的人生經驗,寫作題材自然會找上門來。由東方白文學自傳《真與美》可以清楚看到,東方白許多作品的靈感與素材莫不來自於從小到大的生活體驗,包括閱讀、學習、戀愛、旅行……等等。所以彭瑞金說,「真的就是最美」正是東方白的文學觀。
為了追求真實,東方白創作小說之前,一定先熟悉故事、人物的背景,或廣為蒐集資料,或去實地勘察,或與當事人面對面訪談,比如寫作長篇小說《露意湖》時,他甚至要小說的主人翁親至家中,將該章節所見的一景一物,巨細靡遺,重新詳細說給他聽。當然,這生活體驗必須具有足以令人「感動」的質素才行。而令東方白「感動」的故事,不論是自身經歷或者從別處所聽來的,經由東方白的加工、提煉,一一轉化為小說情節,引起讀者興趣,大大提高了小說的可讀性與趣味性。
比如留學的寂寞深秋,他透過自傳體的小說〈異鄉子〉,把精神的悲況表露出來。他還根據自加拿大千辛萬苦返臺奔喪的經驗,寫成了〈魂轎〉。除了親身經歷,聽來的故事則甚多得自本就愛說故事的父親,比如描寫乙未抗日戰爭中臺灣人打得最漂亮一仗的〈烏鴉錦之役〉,這篇東方白的小說處女作,即是父親告訴他的故事。《浪淘沙》三個家族的百年故事,也都是在加拿大時,從蔡阿信、張棟蘭、陳銘德三人親耳聽來的真人真事。而東方白小說作品中,被選載最多次的〈奴才〉,是後來也到加拿大留學的臺大同窗「老詹」告訴他的真實故事。直到2004年出版的《真美的百合》,亦是透過長途電話詳細訪談,與故事提供人「邊談邊寫」合作完成的。
東方白認為,成功的小說不但要有精采的故事內容,更要有真實的人物背景,才能將讀者拉進小說的時空。東方白亦指出,文學只憑想像或隨意捏造,是注定失敗的。整體言,真實性高確是東方白小說故事的一大特色,而且其小說之所以吸引人,故事真實、精采也是重要因素之一。相對於現代小說的經常玩弄文字卻說不好一個吸引人的故事,東方白的小說都有著真實而又動人的故事,這在崇尚炫奇的文學風氣中,是相當可貴的文學特質。
由此可見,真心的「感情」與真實的「故事」在東方白作品中所占的份量,而我們也可以確定,出身理工學科的東方白,為臺灣文學提供了另一視角與思維模式。
(二)追求至善
文學作品的情感要真,形式要美,最終還必須要善──也就是與哲學結合,如此才有深度,才有價值。以東方白代表作《浪淘沙》為例,由其所展現的宗教情懷,我們不難理解,東方白做為一位有使命感的作家,確實在「真」與「美」之外,用心追求「善」的境界,亦即努力以躋「文學的極致」。《浪淘沙》不但觸及禪佛與基督教思想,更進而闡揚「百合一教」的恢宏情懷,其世界和平的創作理念可謂顯而易見。東方白《浪淘沙》呈現偉大、悲憫的宗教情懷,以及追求「文學的極致」的信念,確實令人衷心佩服。
再如《真美的百合》,一樣洋溢基督教的色彩與情懷,阿爸和阿母都是虔誠的基督教徒,也因淡水長老教會的牽線,兩人結為夫妻,成為楓樹湖的模範家庭。書中對於石厝家庭生活宗教氣氛的描述,著墨甚多,聖詩、經文、禱告一再出現,東方白詳細描述「家庭團契」的種種,刻意透過六首《聖詩》歌曲來營造基督教家庭的特殊氣氛。第四章以「主日遠足」為主題,專章描述「真美」一家人於星期天由山上到平地的「淡水長老教會」做禮拜的詳細經過,除了祈禱文,並且引用了兩段《聖經》經文和「猶大出賣耶穌」的故事。後半則描述「真美」一家如何去過每年最盼望的「聖誕節」和「舊曆新年」,充滿宗教的寧和氣氛。第七章「不幸生辰」,阿爸被警總關了三個月之後回到家,唱完《聖詩》,阿爸改彈起悲泣哀禱盪氣迴腸的「奇異恩典」,至本書最後一章,真美於父親葬禮後,痛哭一陣,來到溪邊,登上高聳巨岩,遙望大海,這時耳朵悠悠響起阿爸彈奏「奇異恩典」的琴聲,終而恍然頓悟,原來阿爸正是上帝賜給她的「奇異恩典」。透過宗教情懷,前後呼應,並且提升全書的境界,帶給讀者思想上的啟發與感動,提供一片恢閎深刻的反省空間。這樣的作品足以淨化靈魂,照亮我們心坎深處的黑暗領域,給我們帶來生存的希望與期待,可以說是葉石濤所謂「理想主義」的具現。
此外,人類的歷史是一部文明進步史,卻也是寫滿不堪回首的宗教對立、文化對立、種族對立……的歷史,如果陷於各種意識形態的框架,彼此不能相互寬容對待,學習「愛與尊重」,則勢必因矛盾對立而爆發衝突,付出慘痛的集體代價。在《浪淘沙》裡,東方白注入了他的人生哲學、宗教思想、人道精神,凸顯了「愛」的主題,自言:「我的小說的主題是愛、諒解、寬恕,絕不寫仇恨、殘酷、暴戾等等。」準此,《浪淘沙》如果偉大、有價值,並非它是臺灣字數極多的大河小說,而是因為它思想的深度──那超越國界、人種的人道主題,以及亂世中一位又一位令人感動的人道主義者的堅持「和平相愛」,有別於一般涉及臺灣歷史的文學作品之悲情、怨恨或一味的反日。
(三)美的堅持
東方白主張內容與形式必得兼顧,不但在思想上帶給人善的啟迪,在藝術上也要具有美的感染力。他在處女作《臨死的基督徒》自序裡,表白認同托爾斯泰的論點:「將感動你的事物,透過純熟的技巧,用最合適的形式把它表現出來,以達感動別人,而令別人也感受到你的那份情緒。」在接受林育卉專訪時,東方白談及《浪淘沙》的主角們,確有其人也確有其事,不過他強調「一個作者的責任就是把已存在的故事藝術化,把他移花接木」,並且進一步譬喻:「十個故事發生在十個人身上,但不能寫十個人,那太麻煩,讀者也記不了,而為了達到戲劇化,就把十個人的故事放在一個人身上,這就是藝術化,藝術化就是把故事綜合在一起,凝聚成一滴蒸餾水一樣……」在《浪淘沙》寫作的同時,東方白曾在信上跟鍾肇政說,自己對於「文學完美性」有著一份固執。足見東方白非但要求創作的內涵,同時也十分講究文學技巧,重視作品整體的完美,小說家李喬即向讀者推薦東方白的短篇小說,理由是:「圓融的觀照,晶瑩的文體,完美的短篇小說。」陳芳明亦指出,東方白的創作方式與鄭清文的要求非常接近,但是在文字的經營上較為精緻繁複。
文學表達技巧方面,東方白是自覺的,他認為,能夠真正「感動」作者與讀者的才算是好作品,而且「在感動自己與感動別人之間,有一條溝通的橋,那就是技巧。」亦即東方白努力著把感動自己的東西,寫得也能讓別人有相同的感動。當然,如何搭好作者與讀者之間那一道「溝通的橋」,是十分重要的。一般而言,東方白重視作品內容,其所選擇的藝術表現形式是古典的、寫實主義的,不賣弄炫目的技巧,採用的是看似「沒有技巧的技巧」,也就是所謂的「見山又是山,見水又是水」或是老子的「大巧若拙」。他說:「藝術總會回歸的,回到原來的形式,稍加變化而已,一百年來的抽象畫留下幾張傑作?一百年來的意識流文學留下幾本傑作?恐怕一切又捲土重來,回到從前的古典路子去。」又云:「後現代的作品我也試著去看,但是還是沒辦法像古典的東西那麼吸引我,不是說作品差,而是無法感動我。」由此不難看出東方白對於藝術之美的高度追求。
三、東方白文學世界
至於認識東方白的文學世界,茲以大河小說《浪淘沙》、文學自傳《真與美》和短篇小說三面向切入。
(一)大河小說《浪淘沙》
東方白投注十年心血才完成的《浪淘沙》,全書三巨冊,達二千頁,超過一百三十七萬字,主要是敘述福佬丘雅信、客家人江東蘭、福州人周明德等三個家族三代間的故事,東方白運用高度的寫作技巧,將以上三個小說的主人翁牽連在一起,結合成一個脈絡分明、嚴謹而完整的故事,深具引人入勝的戲劇力量。《浪淘沙》三位主角之一的丘雅信部分,改編為電視連續劇播出,口碑甚佳,使更多人想一窺原著。
《浪淘沙》的敘事結構,雖採取中國小說的傳統寫作方式,按時間發展次序去安排情節,故事性強,線索主次分明,透過三個家族的人生散聚與離合,起起落落,譜出大時代的生命樂章。我們也看到主要人物的生命進程,其間雖然經過生離死別以及大風大浪的考驗,終能風平浪靜,走完「平衡-不平衡-平衡」的人生週期,充滿智慧地回味一生,也使讀者領悟到人生的基本哲學。即使在敘事結構上仍有其瑕疵,諸如插敘故事與引經據典都非常之多,過度鋪陳枝節造成敘事結構不夠嚴密、但整體而言,瑕不掩瑜,依然值得喝采。場景結構方面,《浪淘沙》自然場景與社會場景的描寫,反映了時代與社會的面貌,乃至重現臺灣的戰時社會狀況,均有助於時代氣氛的營造與捕捉。語言結構主要建立在敘述語言為普通話,人物語言則使用臺灣話的二元對立關係上,於體現小說的時代社會情境方面有其深遠的意義,而東方白於福佬語寫定所投注的苦心與所獲致的成就,以臺灣小說作家言,可謂無出其右。
人物結構方面,東方白以結構主義三元化原則,塑造福佬丘雅信、客家人江東蘭與福州人周明德等主要人物,避免單純的並列與對比,使其整體結構顯得平衡及飽和。而作者採取全能觀點的第三人稱客觀敘述法,完全以外在行為之描寫為重點,藉由人物面對衝突的反應及處理,呈現對人物性格的勾繪,但由於並未進入小說人物的內在世界,難免予人意猶未盡與美中不足之感。至於《浪淘沙》次要人物,東方白本乎結構主義二元對立的基本精神,凸顯人物的善惡對比,的確可以看出東方白的人道思想、愛的哲學,和他對於人生的看法。而在眾多次要女性角色的塑造上,東方白同樣善用「感性vs.理性」、「新女性vs.舊女性」、「勇敢vs.軟弱」、「人道vs.非人道」等對立手法,在在使女性形象益加豐富,個別色彩頗為鮮明。陳芳明提到,《浪淘沙》最值得注意的是,第一位臺灣女性意識──蔡阿信的故事,小說裡以丘雅信為代名,其一生那種支離破碎的過程,正是臺灣女性所遭遇的宿命。只是《浪淘沙》的女性,除了丘雅信堪稱女性主義代表人物外,其他不論出身或所受教育程度,都普遍缺乏女性自主意識,或許這也是當時社會現象的一種反映。
思想性高是東方白小說的重要元素,《浪淘沙》採用二元對立或是三元化的結構原則,呈現「人道精神」、「宗教情懷」和「身分認同」的內涵語碼,形成系統化的意義結構。其「人道精神」的崇高主題,正是東方白寫作關注的焦點,一生的信仰所在;《浪淘沙》不只流露佛教色彩,也擴及基督教思想,進而闡揚「百合一教」的恢宏情懷,作者世界和平的創作理念顯而易見;此外,東方白透過人物的塑造,凸顯身分認同的矛盾與錯亂,暴露殖民主義的殘忍無情,並且對帝國霸權做出勇敢的對抗,充滿了抵抗意識,實為極有力的後殖民論述。
當然,《浪淘沙》躋身臺灣當代小說之列,最有價值之處在於其深具「展拓時代場域」、「提升人物情愛」、「解開族群情結」與「本土語言書寫」等開創性特色。就小說場域的呈現言,《浪淘沙》明顯要比《臺灣人三部曲》和《寒夜三部曲》來得開闊;《浪淘沙》的主要人物自信而不自卑,與日本異性的「愛戀」不再是必然的「絕望之愛」,這樣的轉變,提升了人物情愛,乃是「劣勢民族」心理的一種進步;東方白還以最為開放、樂觀的襟懷來處理本省外省族群問題,跨越國籍、種族,賦與人本關懷,使本省外省尖銳對立的族群問題變得多餘,帶給所有居住在臺灣的各個族群極大的啟示;而《浪淘沙》讓臺灣人說全套純正臺灣話的特殊語言表現,實為臺灣小說歷來所罕見,堪稱此著一大特點。
從形式或者內容來評斷,即使《浪淘沙》在表現上仍難免有其缺點,諸如方言寫定未臻完美、人物結構缺乏心理刻劃,以及主題結構的留下斧鑿之痕等,然整體言,《浪淘沙》顯示出小說藝術的完整性以及「偉大」的可能性,其具有高度的藝術美學價值是可以肯定的。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關於《浪淘沙》之寫作與出版,東方白另有專書《浪淘沙之誕生》,這是《浪淘沙》的創作日記,有如流水賬,提供了第一手的、最真實的作家生活資料,透露東方白創作大河小說之秘,大有助於《浪淘沙》的文學研究,確為臺灣文學史空前的創舉。
(二)文學自傳《真與美》
傳記文學是「藝術地再現真實人物生平及個性的一種文學樣本」,其寫作準則包括要能「傳神寫真」、「刻劃時代」、「應用文學技巧」、「從平凡處著筆」、「令讀者觀後有所深思」,甚至還要能「引起讀者共鳴」等。能完全具備這些條件的傳記佳構,實不多見。一般而言,只要符合上述條件之一,即或多或少有其可觀之處。
東方白以十年艱辛歲月完成超過一百三十餘萬字的大河小說《浪淘沙》之後,再花近十年時間寫出六大冊《真與美∕東方白文學自傳》,於2001年問世,字數亦多達一百一十萬字以上,如將之視為《續浪淘沙》亦未嘗不可。再七年,於2008年接續出版《真與美》第七冊,即第八部「忘年篇」,所寫的是作者與施明德前妻艾琳達、女作家韓秀的文字交往,敘述寫作中篇小說〈芋仔蕃薯〉的來龍去脈,以及本冊的重點──2005年歐洲遊記〈波羅的花〉等。由馬拉松式寫作的《真與美》來看,東方白之創作能量與堅強毅力,在在令人嘆為觀止。此一系列作品,不但解開作家創作之秘,交代一個作家誕生、成長、發展的過程,且對臺灣文學來說,可謂為前所未見的奇花異果,其重要性毋庸置疑。然而此書最值得注意的,應是其高度的「真實」以及特異的「文體」。
傳記的第一義是「真實」,須活生生地把傳主的弱點和優點,通通刻劃出來。諷刺的是,傳記最易犯的毛病正是──不真,每每只述傳主之善而曲隱其惡,此非但無法讓人相信,遑論引起讀者共鳴。東方白有鑑於此,在《真與美》初序說:「我對『誇耀』自己的成就與『掩飾』個人的缺陷不感興趣,我只想把一生中發生在我周遭『真實』而『美麗』的故事與哲思,點點滴滴,如詩一般記錄下來,供自己回味,給別人欣賞。」
東方白一生嗜「真」如命,而且「言出必真,不真不言」,對於中國社會的「虛假」與「欺騙」更是痛心疾首,不以為然。事實上,東方白撰寫自傳時,也的確能貫徹此一原則。他鉅細靡遺地記錄自出生、成長、求學、戀愛、服役、留學、工作、寫作,乃至退休的種種回憶,呈現其哲學思想、人生理念、宗教觀、文學觀……等,這些作品誠如葉石濤所說的,「像實際現實生活的微細畫」。他描述在大稻埕永樂市場修理鐘錶的父親多才多藝,但並未「子為父隱」,明白指出父親個性上的缺點,以及滿口三字經的不良癖性;他寫自己與大姐的手足情深,二人甚至親密到合譯芥川龍之介的小說〈羅生門〉,卻也不諱言大姐一度的「精神外遇」。他更效法盧騷《懺悔錄》,坦白陳述初中時為了集郵而偷錢,且持續半年之久,真是「玩物喪志」;另外,讀建國中學高一時的一次代數月考,因為緊張心慌怕不及格而考試作弊,結果被當場逮到,記大過一次。《真與美》之真實,由此可見一斑。
傳記文學在刻劃人物時,除了真實之外,如何讓讀者覺得栩栩如在眼前,乃寫作成敗之關鍵所在,這特別要講究文學技巧,而其中「對話」的運用,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東方白寫作《真與美》就充分運用了「對話」這個表現工具。
《真與美》所寫的人物、事件、時間、地點都是真有其人、確有其事,即使它記錄、表述的主要是文學誕生的經過和歷史,但因為對話多,而且跟大河小說《浪淘沙》一樣,大量運用臺語,讀來十分生動有趣,跟一般的人物傳記或回憶錄顯然不同,看似小說又非小說,林鎮山謂,《真與美》在敘述結構設計上,是所謂的「文類混合」。彭瑞金認為,《真與美》是東方白以「小說」體裁寫自己的經驗與人生體驗,沒有理由不把它視為「傳奇小說」、「心理小說」、「成長小說」。雖然《真與美》在本質上,與小說創作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不過它終究只記載東方白生活中關於文學生活的部分,仍算是一部文學生活的回憶錄。總而言之,《真與美》乃東方白用生命原汁寫成的、饒富小說趣味的作家自傳,有意地顛覆了傳記與小說的形式定義,其「文體」之獨創性在臺灣文學史上絕對不容忽略。
關於《真與美》的命題,「真」指的是高度的「真實」,「美」則是「文學技巧的應用」。東方白於1982年歐洲之遊時提到,歐洲的「文藝復興」顧名思義是「文學」與「藝術」的「再生」,但更重要的卻是隨之而起的「科學」的「新生」,短短五百年間,歐洲人把這緣自希臘的求「真」與求「美」精神發揮到極致。而理工出身的東方白,原本職業為水文工程師,這是科學,代表著「真」;他用兩個腦細胞做水文工作,用九十八個腦細胞寫大河小說,這又是文學,代表著「美」。換言之,東方白的一生不也正是「真與美」的體現嗎?
(三)東方白精短篇小說
東方白以大河小說《浪淘沙》奠定了他在臺灣文壇的重要地位,然東方白畢竟是以短篇小說起家,到2011年2月為止,東方白已出版的小說作品,共十一部,按出版先後順序,包括《臨死的基督徒》、《黃金夢》、《露意湖》、《東方寓言》、《十三生肖》、《浪淘沙》、《OK歪傳》、《魂轎》、《小乖的世界》、《真美的百合》、《頭》。長篇小說《露意湖》、《真美的百合》、大河小說《浪淘沙》、中篇小說《OK歪傳》與本於1994年出版而又重新收入《魂轎》的中篇小說《芋仔蕃薯》之外,均為短篇小說,數量在七十五篇以上。
追求真善美,為東方白作品的一貫特質,在完成文學自傳文學《真與美》和長篇小說《真美的百合》等巨著之後,東方白回歸最初的短篇小說寫作,並以精短篇形式開創東方白文學新天地,謂已整理出百篇題材,準備讓它自然醞釀,再一篇又一篇地精工製作,逐篇寫下來,東方白對此之用心良苦,不遜於《浪淘沙》。果然自2005年起,陸續推出〈頭〉、〈命〉、〈網〉、〈絕〉、〈鬱〉、〈蛋〉、〈色〉……等,深受文壇矚目,其題材、思想內涵、表現手法自成風格,堪稱獨樹一幟,發展出東方白特殊的小說精篇形式。
繼《浪淘沙》之後所完成的《真與美》、《魂轎》、《小乖的世界》、《真美的百合》等,在「人物對話」的部分,東方白都延續「臺灣人」說「臺灣話」的基本原則,臻於「爐火純青」的境界,使這些小說更加貼近生活,富於生活化的色彩,進而引起讀者的共鳴。一分耕耘一分收穫,後來的作品如〈頭〉、〈絕〉、〈鬱〉……等,東方白在方言書寫之力求真實這方面業已駕輕就熟,其所獲致的成績大有可觀,值得重視。當然,其不斷致力於本土語言之寫定,無不字斟句酌,力求貼切,亦可視為提升藝術美學的具體作為。
東方白十分強調作品的內容,亦即「可以有有內容而無形式的作品存在。不可能有無內容徒具形式的作品存在」,且進一步是與哲學結合,這樣才有深度,才有價值。由東方白作品所展現的宗教情懷,我們不難理解,如前所述,東方白做為有使命感的作家,確實在「真」與「美」之外,用心追求「善」的境界,亦即努力以躋文學的極致。而作品一向極富哲理性的東方白,在小說中注入了他的人生哲學、宗教思想、人道精神,凸顯了「愛」的主題,自言:「我的小說的主題是愛、諒解、寬恕,絕不寫仇恨、殘酷、暴戾等等。」不斷地帶給讀者思想上的啟發與感動,諸如〈魂轎〉、〈黃玫瑰〉、〈蛋〉……等,都是愛與寬恕的傑作,而〈臨死的基督徒〉、〈□□〉和〈絕〉之類則帶有道德批判,使讀者深刻的反省。
可見東方白非常重視作品的主題與思想性,期能帶給讀者人生的智慧。事實上,東方白嗜讀叔本華哲學,平時亦有筆記沉思所得的習慣,顯示其對思想的濃厚興趣。當然,小說思想的深刻與否,往往也正是衡量作品水平高低的主要標尺。東方白早期即已效法托爾斯泰,用有趣動人的文學形式,表達心中的哲學思想,寫了為數不少的寓言小說,如〈臨死的基督徒〉、〈黃金夢〉、〈十三生肖〉、〈池〉、〈尾巴〉……等,乃至近年的〈網〉、〈色〉皆是,篇篇寄託寓意,乃「文學哲學化」兼「哲學文學化」的具現。彭瑞金指出,東方白擅長寫寓言小說,顯示他對人生至深的課題,包括生死大限都在不停地思索,不斷地以寓言的形式表達出來,啟人深思,在在豐富小說的內涵,也提升小說的層次,並且超越「時空」,形成其小說一大特色。
此外,「生與死」的長期思索,使無神論的東方白與宗教結緣。東方白之接近宗教,是為了尋求人生的解答,安穩自己的心靈,其精短篇作品充滿慈悲的宗教情懷,諸如〈道〉、〈東東佛〉、〈普陀海〉、〈如斯世界〉、〈空〉、〈殻〉、〈髮〉……等皆是,可謂良有以也,當然這正是東方白小說求善以安人的體現。
一般而言,東方白選擇的藝術表現形式為古典的、寫實主義的,相當重視小說結構與技巧,以東方白「最愛」的一篇小說〈黃金夢〉為例,作者自言在這小說「故佈疑陣」,首先以題目的「夢」字開始,處處引導讀者相信小說主角金來所等的「黃金」乃是「虛幻」的,未料「黃金」卻是「真實」的,讓讀者感到第一次驚奇;其次叫土地公在另一小說主角南山身上顯形,連南山本人也懵然不知,事後才發現原來金來說的不是「瘋話」而是「真話」,讓讀者感到第二次驚奇,這種「真實∕虛幻」的對比,充滿了耐人尋味的象徵意義。
至於東方白的精短篇,其代表作當非〈頭〉莫屬,可視為東方白小說追求藝術之美的一大成就。此篇不但入選九歌版《九十四年小說選》,且被評選為該年度最佳小說。這是以大河小說《浪淘沙》享譽文壇的東方白第三度入圍年度小說選,第一次是1979年的〈奴才〉,第二次是1999年的〈魂轎〉。東方白早在2002年11月《魂轎》與《小乖的世界》新書發表會上公開宣布,將計劃寫作一系列的「精短篇」小說,再次挑戰另一文學高峰;〈頭〉即是其中的一篇。如同東方白的許多小說,〈頭〉的故事來源亦有所本,其「得獎感言」提及,他於2002年首次聽到日治初期士林「芝山巖事件」中那位婢女「微妹」的故事,覺得她智勇雙全,非常難得,乃決定把這故事寫成小說。此篇作品在東方白心中足足醞釀二年,其間親自到士林與芝山巖一帶實地考察兩次,蒐集並研究相關的歷史與地理資料,於2004年正式落筆,融合史實和想像,穿針引線,斷斷續續寫了三個月,才終於完成這篇精采的、有文學質感的短篇小說,也攀登東方白文學創作的高峰。2011年東方白出版短篇精選集即以「頭」為書名,足見其對於此篇之珍愛與重視。
四、結語
臺灣文學大師葉石濤論鍾肇政時,指出思想對於作家的重要性:「作為一個作家而沒有一己的思想和哲學,又不注意思想貧困的嚴重性,那是可悲的。」其後葉石濤編纂《一九七九年臺灣小說選》,其序文提到東方白,說:「由於旅居國外,心繫臺灣的關係,他的小說含有跟國內作家不同的、抽象的、異質的東西,常叫人覺得驚奇。」相較於時下賣弄炫目技巧而內容空洞貧乏的小說,東方白小說之重視思想性,尤顯可貴。
綜觀之,思想性高、故事性強、表現力求藝術化均為東方白小說主要特色。東方白自完成《浪淘沙》以來,創作力相當驚人,陸續出版了文學自傳《真與美》七大冊、小說集《魂轎》、《小乖的世界》,以及長篇小說《真美的百合》,並自2004年起著手進行一系列的「精短篇」小說寫作計劃,作品在在彰顯其「嗜真如命」、「追求至善」和「美的堅持」的一貫特質,也接續出版了《頭──東方白短篇精選集》。
惜2007年2月東方白愛妻CC不幸病故,東方白生活頓失依恃,無心提筆,原本預計以十年完成精百短篇的寫作計劃為之中輟迄今,自謂其文學已寫下句點。但熱愛臺灣文學的讀者和研究者,相信還是非常期待東方白度過人生低潮後,重拾彩筆,能夠繼續寫出求真求善求美的佳作,以饗「偉大的讀者」,寫下臺灣文學更精采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