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書櫃,發現錢鍾書的《寫在人生邊上》夾在層板邊,書已變黄,陣陣防蟲樟木香,打開一看,每頁書邊寫著密密麻麻筆記。《寫在人生邊上》,全書篇幅不多,十篇散文談十個問題,每篇都趣味無窮,充滿睿智,應該是高中時長假期讀書報告的指定讀本。
『魔鬼夜訪 錢鍾書 先生』: 夜深人靜,有魔鬼到訪,大談人的靈魂問題。十九世紀中葉前,人類靈魂有好壞之分,好的歸上帝管,壞的給魔鬼進行賣買。後來世界變了,人類幾乎全無靈魂,有點靈魂的都歸上帝接管,害得魔鬼生意慘淡,只能吃陰風,成為失業漢。
『窗』: 窗與門不一樣,門是被動的,屋子沒有門就不成形,是基本需要。窗是主動的,屋主可按意願裝設,屬奢侈品,是人類進化的象徵。門是人的進出口,窗是天的進出口。透過窗,能誘進一片天,迎接光明與空氣。窗是房屋的眼睛,容許裡面的人看出去,卻能拒絕外人看進來。窗要開關有度,想有好夢,必先關窗,靈魂才能自由作夢。
『論快樂』: 法文裡,喜樂(Bonheur)一字由「好」跟「鐘點」兩字拼成,可見好事多磨,只是「時間」的玩兒。德文裡,沈悶(Langeweile)一字是長時間的意思,因此「永遠快樂」這句話,渺茫與荒謬得不能成立。快樂好比誘孩子喫藥的方糖,更像跑狗場裡誘狗賽跑的電兔。精神操控著快樂,目的是叫人樂觀面對真實的生活,純粹是一個玩笑。
『說笑』: 笑(幽默)是最流動,最迅速的表情,笑是人面上的電光,令眼睛忽然增添明亮,唇吻間閃爍著牙齒的光芒。笑(幽默)不能提倡,一經提倡,就會變得呆板、機械化,失掉原有的靈魂,這種笑本身就可笑。一個真有幽默的人,別有會心,欣然獨笑,冷然微笑,替沈悶的人生透一口氣。
『喫飯』: 喫講究的飯事實上只是喫菜,飯變成了附屬品。辨味不是充饑,變成喫飯的目的。舌頭代替了腸胃,來做最後或最高的裁判。喫飯還有許多社交功用,譬如聯絡感情,談生意經等等,多了一層意義,一種微妙的社交關係。民以食為天,先求吃得飽,再想吃得好,這是人類的發展史。
『讀伊索寓言』: 小孩子該不該讀寓言,全看我們成年人造成什麽樣的世界,給小孩子長大了來過活。寓言故事把純樸的小孩教得簡單及幼稚,錯以為是非黑白是分明的,善惡的果報是常態的。當他們長大了,生活在一個成年人留下來的世界裡,就會處處踫壁上當。
『談教訓』: 世界上,是非、善惡與邪正的分別,只不過是人我的差異。倘若要使自己成為好人,總要先把別人說成都是壞蛋。自己要充道學,先要正顏厲色,說旁人如何不道學或假道學,而假道學的特徵是不要臉而偏愛面子,是純粹的美容藝術。
『一個偏見』: 偏見是思想的假期,是沒有思想的人的家常日用品,是有思想的人的星期日娛樂。假使隨時隨地講公道正理,就像造屋只有客廳,沒有卧室,或在浴室裡照鏡子還要擺姿態。世界廣漠,人的視野偏狭得可憐,所謂偏見,像打標靶的描準,用單眼來看。
『釋文盲』: 認識字的人,未必不是文盲。色盲不會學繪畫,文盲卻會談文學,而且談得特別起勁。拿得越多學位的人,不一定有識見,卻每事表達意見,是「馬後炮」專家。
『論文人』: 文人對於自己,有時比旁人還看得輕賤,他們會恨自己是文人,並且不惜費話,費力,費時,費紙來證明自己不願做文人,不滿做文人。現在社會充斥著只會寫字的文人,為文而不立言,枉之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