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皆可拋,但尊嚴呢?當警察無預警上門,先拆房再扔掉你的證件,你會作何反應?如果,受害者換成「遊民」或「露宿者」,你還會一樣憤怒、給出一樣的答案嗎?香港導演
李駿碩繼跨性別議題的《
翠絲》之後,二度將鏡頭轉向社會邊緣人身上,只不過這回《濁水漂流》的主角們,換成了香港社會底層的露宿者。
本片以2012年香港深水埗「
通州街清場事件」遭警方無情驅趕的露宿者為原型,創造出喪子的男主阿輝(吳鎮宇飾演)、越南難民老爺、性工作者陳妹、身障者蘭姑、失語青年阿木,和熱心的社工何姑娘等等角色,不但生動描摹出東方之珠中,最幽暗角落裡不為人知的眾生相,更直接針砭公權力的無情壓迫,反省社會普遍以「同情」凌駕「尊嚴」的偏狹態度。
社工何姑娘(左)和搬到高架橋下生活的遊民們(左二老爺、右二阿木、右為男主角阿輝),圖片來源:遠見
在寸土寸金、資本家瘋狂逐利的香港,兩坪大小的劏房蟻居處處有、24小時麥當勞裡深夜駐店「
麥難民」很尋常,露宿街頭的遊民自然也稱不上什麼意外。對這些無家者多有涉獵的觀眾,也許不難想像那超低限的生活:吃的喝的用的穿的,一切都仰賴社工、善心人士或慈善團體捐贈,要不,就到店裡順手牽羊。至於那更為要緊的「家」,在垃圾堆撿床架、木板,隨意搭搭也就堪稱一方陋室了。
但可千萬別天真地以為,他們從此就能高枕無憂。就像片中聚焦的狀況,一旦有居民舉報、建案徵收,遊民跟警察你追我跑,就是再日常不過的戲碼。說到底,他們就是城市裡的遊牧者,以一種最卑微的生活姿態,苟活著。
盡是千瘡百孔的靈魂,沒有誰救得了誰
但需要續命的,又何止是軀殼?精神的困乏,一樣致命。一旦流落街頭,沈到最低最底的就不只是社會階級而已,還有心神。希望,不過是米其林頂級餐館的奢侈品,看得到吃不到,又像是被催狂魔盯上,再也快樂不起來。難怪阿輝在遇上警方「洗地」(清場之意)之後,會自暴自棄地說:
就連擁有工作、搬入公宅的陳妹也斬釘截鐵地說:
一席話,殘酷卻又真確地捏斃了,轉世或能改運的那盞希望燭光。
但最令人遺憾的情節,還是非老爺莫屬了。話說在冷戰時期,一群越南船民為了逃離共產赤化的威脅而避居香港,根據統計,通州街天橋下大約有三分之一的街友,便是像老爺一樣,從越南乘船來港的政治難民。可想而知,當老爺被迫與家人分離後,支撐他活下去最大的原因,只剩下與寶貝兒子重逢的奢望。只是,當何姑娘一頭熱地促成父子越洋視訊時,捎來的卻不是福音,而是生命的殘酷消音。因爲老爺殘願已了,又何必無端拖累家人,不如讓靈魂終究幻化成畫面裡那隻蝴蝶,翩翩飛去。
越黑暗的角落,掙扎越是耀眼
「他們是社會的寄生蟲」、「一定是他們不夠努力,才會淪落至此」...,這些評語不但聽來耳熟,可能也曾浮現在我們腦海。但真是如此嗎?《濁》片裡的角色們,雖然時而依靠毒品逃離現實苦痛,但並非全然放棄掙扎。
最明顯的例子,就是主角阿輝。可能為了撐到訴訟結束,更可能因為阿木的出現,勾起蒙塵已久的父愛,他亟欲振作、決心戒毒,或許還盼望著哪天能跟阿木一起,跟陳妹和蘭姑一樣轉進公宅,迎接像樣一點的生活。而其他角色們,又有誰不是在彼此的陪伴中,試著獲得一點溫暖,一絲活著的意義?
柯煒林(Will)飾演的年青露宿者木仔,與阿輝發展出父子般的關係。圖片來源:頭條日報
更何況,他們是人,是跟你我一樣有血有肉的人。
為兒子上香時、聽聞他人向上流動共享天倫時,又或是被迫與木仔分開時,阿輝眼裡總會淚海氾濫。片中的他,活生生、有感情,也曾那麼貼近家的夢想,哪裡是人人可以無情喊打的過街蟑鼠?只是,批判遊民的直覺又從何而來?
很有可能,資本主義和菁英主義在華人社會中,不單是掠奪土地而已,還連帶霸佔了我們的思維,默默扭曲成一個「沒成就=不努力」的恆等式,如緊箍咒般牢牢套在自己、家人、親友,甚至是露宿者們的身上。都是偏見,都是傲慢。
公義之光照不到的角落
露宿者所面對的冷酷社會,就像片頭那些冰冷僵硬的高樓大廈一樣,失去溫度、渺無人跡。但在《濁》片的觀點裡,「同情」不如「尊重」。導演並非帶有苛責之意,卻選擇刻意淡化主角們的過去,藉此直陳社會過度氾濫的同情心,只是讓街友淪為一種奇觀,看過即丟、哭過就忘。片中的社工、媒體和學生就是這樣,不自覺站在自利的角度思考,而落入了同情的圈套。
例如何姑娘為了逼阿輝就醫,吐出「我沒有義務幫你」的狠話,卻讓他自尊受創,逞強地說:
而媒體更是揮舞著大旗,標榜「大眾有知的權利」,選擇忽視阿輝對政府的控訴,只想挖掘他露宿的生命故事,來博取觀眾眼淚、換取高收視率。這些舉動簡直像在街友的舊傷口上,狠狠灑鹽。所以同情,有時竟是包裹著糖衣的毒藥,甜味盡了,就只剩下要命的傷害;而尊嚴,卻往往像阿輝想要的那句道歉,被公權力被社會殘酷地踐踏,導致阿輝自己,最終只能成為一場嚴厲的控訴,成為一個誰也救不了的——殉道者。
在居住越來越不正義、遊民曾被直指為防疫破口的台灣,《濁》片的到來,或許正是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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