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引領我的足跡在雪地上悄然斷裂,直覺是個狡詐的罪犯,此刻我懷疑它是否被一頭孔武角鴞叼走。我們生活在這純白的大地上,並不因此聖潔,只讓一舉一動顯得緩慢、單薄。許多樹耐不住寒,頹然而倒,它們死於對溫暖地帶的嚴重思鄉病,它們是顯眼的警惕,我絕不能放鬆。我捏了自己手臂一把,留下瘀青,仿佛一池春日的小湖。我每天最多能走一個小時,而且大多選在夜晚。在雪中漫步解決了我長年來的失眠問題,但是我的過敏卻變得嚴重,灰塵混著冷空氣在我打開別人的家門時撲面而來,我趕緊關上,但那些久未見人的鬼魂都住進我的鼻子裡了。我的身體奮力想驅逐它們,都無濟於事。我覺得,我吸入的不是廢墟的皮屑,而是整個舊時代的流光情懷,它引發了我記憶深層的暴躁,是被內臟吃為本能的生活方式,湧向毛孔的吶喊。我體內的轉型正義付出了極高的代價,我流失了大量寶貴的水份,發出短促的噴嚏猶如一滴海中擴散的血,招呼各路鯊魚致命的圍繞。這種時候,我會走向高樓,至少十樓以上——那些發自心肺的抗議總是震懾社會——以免在我無能抵抗的時候,吸引到任何不速之客。大多時候,我會發現我已有鄰居,一種刻意抹去存在的靜默。或許大家都有類似的想法,處在高處,俯視這個破碎世界,給自己最後一點性命攸關的尊嚴,或者單純再嘔不出語言了。老實說,這實在是一個很理想的獵網,不知道你有沒有看過一種捉魚的長條型木籠,是原住民製作的?他們會將它卡在河水中兩塊岩石的縫隙,將開口朝向上游,於是,當魚依著水勢前進時,總有些倒霉蛋會被順進籠子裡,卻又因為水流的方向,使逆游的獵物無力游出開口,木籠悠長的身形,正是為了從生理和心理上都扯斷一隻魚仔卑微的希望。我想,人們只是還驚魂未定,自古以來,邪惡的適應能力總是比蟑螂還強盛,等人們睡飽了,馬上就會大膽起來。我經常可惜自己不夠殘忍,不然我的家人們在睡著之前,至少會為我感到驕傲一次。趁這個鼻涕四橫的空檔,我來跟你講講我想像的陷阱吧,別一副無奈的表情,要知道在這種時候,動動腦袋可是像登月一樣奢華的。你想想,這棟高聳的大樓,長得不就跟那具你從沒見過的木籠挺像?我們在樓下、樓中、樓上都佈置好一些看似無害的廢人,昏睡的女子,發癡的少年,乾脆扮個屍體,反正也沒人在乎。而我們親愛的獵物,循著這通天的樓梯向上,一滴滴流失他僅存的體力和信仰,他還不知道自己是要去見上帝呢!當聽到重重的一聲,那種帶有抱怨和拯救,好像把自己整輩子都甩在地上的聲音,站在樓梯最上面一級的我,就拋下一顆彈珠。彈珠穿越樓梯迴旋的縫隙,用墜落告訴那人,他艱辛、深刻、自以為有意義的每個步伐,都只是一種對於現實法則的僭越和愚蠢挑釁。當彈珠落地,直擊聽覺裡牽動頭皮神經的那個無名本質,我忠心的手下將全數回魂,此刻的追獵將喚回他們眼裡的閃動,所有生命中體面的時刻,那些鮮豔到讓人發疼的歌曲和顏色,全都在血液裡洶湧輪轉。即便警戒如一隻千年兔精,當他重新來到樓梯口,都會憎恨起自己對於安逸的貪戀,每一分想逃離下方地獄的妄念,都成了他懺悔的刑具,內心堅定不移的磐石,瞬間壓上胸口,粉碎他吐出的那口氣。他的腿早該軟了,我們會發出爽朗大笑,不是為了製造驚悚,只因打從心底快活。這笑迴盪在樓道間裡,不知是否有讓他有過一秒的幻覺:這場已經為期五個星期的末日,其實只是那個娛樂至死的簡單世界,對他開的一盒名為商機的玩笑。以致他開始回想那天,扒開自己肚子上癒合粗糙的傷口,把頭整顆埋進去,重新去回想那一天,在自己生命,乃至人類歷史運行的軌道上,是否無意對齊了某個質數、某個進位制、某個不可撼動的數列,因而別具意義,才允許整個文明挑選了他,榮作一顆讓孩童腳下遊戲的人頭。這幻覺不宜太長,會讓他錯失希望,性靈的人會恰好發現,這條闃暗無底的甬道,換個角度看,也是回歸光明的捷徑。他伸長脖子,後頸濺汗,風把絕望的味道吹上來,使我能聞到他們內心的景觀。我們的選手站在那裡,遲遲沒有表演,我想他是缺乏一點掌聲。所以我先拍起了手,其他觀眾受到感染,吹起口哨,從樓道探出了頭,任歡快在深淵彈跳。那人轉頭看了我一眼,我對他笑,他就瞬間把纏轉漫爛的人生理清楚了。動作絲滑不帶沾勾,魚一樣穿過去了。一座深淵,直達地心,比一秒還短,比一生還長,他在那裡找回平靜。但他萬沒想到底下有個軟墊,足以讓他的手腳尚存心頭破碎。不能怪我,自古以來人類迷戀生命不是沒有道理,因為活人是經久不衰的優良工具。活著很簡單,就是一條河流,複雜的是那些閘。那些死人給歷史領去炮製吧!我是個殘忍的人了。怎樣?慶幸吧!是這些鼻涕救了你,嘶,這惱人的良心......。噓!聽到了嗎?是一顆籃球。在那屏息的恍惚中,我從它的落地聲的規律,隱約聽見了人類的宿命:美好的靜默將越來越短暫,風暴只會更頻繁地催促,最終沒收所有流動。突然,所有的門都被敲了起來,那不像是驅趕,更像是這裡關滿了受冤屈的人們,此刻終於發現了彼此。我的腳在抖,我要走了,我太久沒有睡覺了。我只冀求有一種仁慈,像你的追悔一樣窮無止盡,或如我的疲憊明確碩實。因為致命的從來不是下墜,而是落地。你再想想吧,他們的笑聲打起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