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的事却不容易轻易抵消,现实中那些厌恶乃至于虐杀自己孩子的母亲,最终无法像美狄亚那样退场。
从来没玩过游戏的我,最近也开始玩游戏了。传说中的宝可梦,深受全世界喜爱,却唯独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故事从一位宝可梦研究者丢失在野外的手提箱开始,好奇的小朋友打开了手提箱,选择一只宝可梦对战不小心遇到的野生宝可梦。
它们从精灵球里出来,像是刚刚孵化的蛋。于是我感觉,选择一只宝可梦,就像是选择一个孩子出生,我的这一只,用可爱的外表蒙骗了它素不相识的母亲。我选了波加曼,这只蓝色的小企鹅,作为我的第一个孩子。但是趁我不注意,它就进化成了一个丑孩子,波皇子。对此失望透顶的母亲终于忍无可忍,将其收进了“盒子”,不再带它随行。
后来阿川跟我说,几乎所有人对自己的第一个宝可梦都会有特殊的感情,为什么偏偏我这样“痛恨”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呢,主因竟然还是嫌弃它长相丑陋。
在希腊神话里,有一位神叫作赫淮斯托斯,他是赫拉的亲生儿子,是奥林匹斯山上最丑的神。当赫淮斯托斯出生的时候,“又丑又弱,赫拉看着就心烦,直接把他从奥林匹斯山上扔了下去。”这正是我对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做的事。
于是,即便没有生过“丑孩子”的我,也开始开始关注和想象“母亲对孩子的厌恶”这个问题。神话是毫无道理的吗?母亲真的天生就会爱自己的孩子吗?
电影《母亲》讲述了一个被生母装在垃圾袋里扔掉的孩子,最后被一位老师解救的故事。对于电影中那个虐待并丢弃自己孩子的母亲,观众好像恨过后也就过了,“母亲”这个身份则更多地聚焦于那位善良的老师,好像在传达付出了母爱的才是母亲。
在2011年《世界奇妙物语》特别篇中,由于孩子一直哭闹不停,母亲束手无策,心生绝望的情况下,在一条陡峭的下坡路上放掉了推着婴儿车的把手;2019年《坡道上的家》则根据真实事件改编,一位初次成为母亲的主妇因为不堪忍受孩子的哭闹,在恍惚中溺死了自己八个月大的女儿。
那现实的数据如何呢。美国2014年的一项调查显示,杀子女行为占到整个谋杀罪中的15%;在1976到1997年之间,共有11000名儿童被其父母杀害;在2013年,被父母所杀,是美国1-4岁幼儿的第三大死因;2019年BBC的一篇报道文章指出,每年俄罗斯都有几十名女性在法庭上受审,她们的罪名是杀死了自己的小孩;2018年,俄罗斯有33名女性因为杀死婴儿受审,但实际数字要比这高出8倍。
这些故事与神话似乎还是有些差距,我们在讲述一个母亲为何虐杀自己的孩子时,“束手无策”、“心生绝望”、“不堪忍受”、“处于恍惚中”,承受着自身行为与作为母亲相违背的巨大痛楚,这好像更合理,也更加符合我们理解一位母亲为何对自己的子女犯下如此惨痛的罪行。它不像是希腊神话里法力无边的那位女神,可以仅仅因为厌恶孩子的丑陋就将其抛弃。
但我试着问了我母亲一些关于生产的问题,她说怀着我的时候会忍不住想:这是个什么东西、能不能顺利生下来,好不好看,如果丑怎么办。我愿意相信这才是更本能的反应,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位被亲生母亲一怒之下扔下奥林匹斯山的火神赫淮斯托斯的故事。
现实讨论中,关于母亲厌恶孩子的问题几乎都指向产后抑郁、女性所承担的巨大育儿压力。但还有一种长久以来被忽视的疾病叫做“生产创伤应激障碍”,指的是女性生产过程中的痛苦会在脑中回放或者通过噩梦重现,所以经历分娩并不亚于经历一场灾难。但即便如此,人们还是告诉你,“只要得到专业的治疗,这些妈妈们都是可以完全康复的。”没有人会说,你可以不必遭受这场灾难。
在所有杀害自己子女的故事里,美狄亚并不会缺席。她因爱上伊阿宋而背叛自己的父兄,犯下无可挽回的残忍罪孽,最终只能逃离故土。但她的丈夫伊阿宋还是没有能够登上宝座,他们继续逃亡,一起生活了十年,生下三个儿子。后来伊阿宋移情别恋,为国王的女儿所迷,并打算秘密与这位公主成婚。绝望的美狄亚想起故土、想起被自己谋杀的弟弟,心生仇恨,于是杀死年轻的公主和她的三个儿子,以此来向伊阿宋复仇。
“我的心啊,你应该有所准备,还犹豫什么?它虽然丑恶,却是万分必要的。忘掉他们是你的孩子,忘掉你是生养他们的母亲,只要在这一刻钟内忘却这一切!将来你可以为之痛哭一辈子!不是你杀害他们的,他们死在仇人的手上。”
我理解这里所说的“仇人”指的并不是伊阿宋,而是美狄亚自己,她将自己视作孩子的仇人,而她要杀死的是仇人的孩子——此处的“仇人”恐怕才是指伊阿宋,或者曾经残酷捉弄她的命运。
在另一些版本里,美狄亚似乎亲手杀死了伊阿宋并最终自杀了,但我认为这并不符合她的复仇。她必须要让伊阿宋亲眼见证这一切,选择继续苟活下去或羞愤自杀。而美狄亚自己,在完成这一切后,“升上天空,离开了她借以复仇的人间舞台。”我相信这才是美狄亚的退场,故事的退场。
我说了那么多关于“母亲”的故事,但其实我是被母亲生下的那个孩子,侥幸没有受到过她的“厌恶”和“诅咒”,或者在她心软的情况下多次得以逃脱。如文章一开头那样,我利用在游戏中选择的第一只宝可梦来形容一位女性决定生下一个孩子,也许过于轻佻了,但是诸如游戏、神话的思维让我感觉似乎更亲近,也更有吸引力。
看了吴珊卓主演的电影《母亲》(Umma),一个女人同时面对自己早已逃离的母亲的死亡和诅咒,以及长大的女儿要离开自己的事实,于是“母亲”的阴影笼罩在她身上,致使其险些对女儿犯下过去母亲对自己犯下的过错——将女儿像私人财产一样锁在自己身边。从表面上看好像是已过世的母亲的鬼魂在作祟,让不听话的女儿成为自己,继续用相同的方法去管教她不听话的女儿。但也许只是女主人公内心的挣扎,她确实对女儿选择离开自己而产生了巨大的恨意。这种恨意持续发酵,几乎使她杀死了自己的女儿。
如此看来,母亲也不是生来就是母亲的。在孩子出生以前,她都还是一个女人——一个人,而并非一个天生的“母亲”。实际上她对待孩子的感情,有时候和我们选择自己的第一只宝可梦,并且希望它美丽、忠诚,满足我们的期待——其实是一样的。
但我其实不太喜欢那种母亲有充分的理由厌恶自己孩子的重复叙事,它让我感到非常痛苦,好像没有别的答案了,一个女人,她作为母亲的退场方式必须是一个悲剧。所以我更愿意相信游戏、神话式的,母亲可以因为孩子的丑陋碎碎叨叨,选择收进盒子里,或者大发雷霆,毫不犹豫地扔下奥林匹斯山。
而孩子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哪怕是被放弃的那一刻,也同样独立地拥有了自己,并非母亲的附属。
关于赫淮斯托斯后来的故事是这样的,几天几夜后,他落到了大洋里,被海洋女神忒提斯收养,长大后学得一手锻造的绝技。宙斯的霹雳枪、波塞冬的三叉戟、太阳神的太阳车,都是由他一手打造。但他一生中意义最大的一件作品却是一把椅子,用于对母亲复仇。但又好像仅仅是一场“小打小闹”,也像是撒娇。
赫淮斯托斯精心打造了一把特别漂亮的椅子,放在了母亲赫拉平时出行的必经之地。好笑的是,赫拉因为儿子丑陋而丢弃他,如今看到一把漂亮的椅子又忍不住坐上去,结果误入圈套,导致法力失效,怎样都动弹不得。从神话的思维来看,这场恩怨就此抵消了。
但人世间的事却不容易轻易抵消,现实中那些厌恶自己孩子、虐杀自己孩子的母亲,最终还是无法像美狄亚那样完成退场。每拨开一层,都教人无法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