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陽光疲軟,無力穿透白花花的方窗。四組高架床桌椅和櫃子相對排列在四坪的空間裡,全是木紋,靠窗的地方染上淺色亮光,如漣擴散,不可及之處遂暗成沉穩的深褐,空氣浸著一片溫暖朦朧。頭頂的風扇嗡嗡轉動,吊在衣櫃旁的襯衫衣襬輕晃,影子暈成一團淺灰。床上有人輕哼一聲,模糊的囈語轉身又揉進厚重的被褥間。
319房裡有呼吸聲重疊、放輕動作的窸窣聲,卻又無語的那種沉默,總讓我覺得像有巨大的什麼在俯身呢喃。
我習慣早睡,室友A時常熬夜到天亮才上床,室友B和C沒課時可以一路睡到午飯後,加上下午輪流午睡,一天裡大部分的時間都有人在床上,房間總是關著燈。
房門和窗戶都有紗窗,但那些孔隙狹隘得難以交換空氣,我們的體溫與氣息堆積,軟膩昏沉,風扇怎麼吹都只能稍微攪動。世界走到這裡短暫凝滯了,施力收不到反作用力,張口聽不見聲音,沒有事件在進行,於是也無法確定時間是不是真的存在。
一手拖著下巴,我對著螢幕上黑糊糊的字,勉強又讀了兩行,還是嘆口氣闔上電腦。太陽穴被睏意撐得有些悶痛,我伸出食指敷衍地揉了兩圈,準備上床再睡一會。
爬上最後一階梯子的時候手機螢幕亮了,一則訊息,是國小最好的朋友琦。我們好久沒有聯絡了。
「你知道蓁的事情嗎」
「怎麼了」
我倒頭就睡,幾秒後又睜開眼,拾起被隨意扔在棉被間的手機。這個問句太不祥了。
我打開facebook搜尋蓁,那個與我再無交集的人;她依然纖瘦漂亮,共同好友欄都是些好多年沒喚過的名字,上一則動態是篇心情不太好的廢文,幾天前,得到幾個哭臉的表情符號。另一個無趣的大學生。
手機又安靜地陷入床鋪,一丁點撞擊聲都被柔軟吸收。
我的午睡總是淺眠,充滿亦虛亦實的夢境。在一段音樂貫穿了好幾個畫面還不止後,我才迷濛地意識到那是網路電話的鈴聲。
「蓁過世了。」琦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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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門時室友B從床上探頭,我用手勢告訴她自己要去吃飯,她又消失在床板後,也不知道看見了沒。
我沒再和任何人說過,還沒消化完全的事總是說不出口。就像我和琦好像始終沒說過「自殺」兩個字,她說大概是壓力吧,我就會意地應聲,然後互相交換起震驚和難受,一些更虛浮不負責任,在各種情況都適用的詞句。
除了我,琦還約了小承一起去上香。那個黝黑瘦小的男孩還是一眼就能認出來,但他黑色的大學T上多了一條銀項鍊,不再雙手並用地打遊戲,只用一手握著手機,上頭滑動的拇指有種熟練的百無聊賴。我想起小時候多喜歡他大笑的樣子,雙眼瞇成兩道彎月,眉眼和頰上的肌肉全舒展開來,連臉型都變得更圓潤柔和;那張臉上的線條現在都更立體了些,我難以想像它如何再組成那樣的表情。
成長的那些改變細數起來都不大,卻足以把我們變成另一個人了。
太久沒見面,我們都想揮手微笑,但動作有些遲疑地停在半途,不確定今天能不能笑。
「嗨!」琦第一個咧開嘴。
我跟在她後頭,像小時候一樣。
若無其事的寒暄沒能持續太久,當小承跨進計程車前座,吐出目的地禮儀會館的名稱,避開不看的東西一下子就抵在眼前了。任何話突然都不適合再說,司機也沉默了一路。
你們知道發生什麼事嗎?不清楚。我後來就沒她的消息了。我也是。
交談間的空白本就是常有的事,但有種安靜是穩固沉重的,不是丟幾句話,戳出幾個小洞就能崩解。
那車程在記憶裡變得很長,下車的地方颳著大風,琦的長髮在臉前狂舞。
蓁的靈堂在最裡面。長廊空蕩昏暗,牆面的黑色大理石滲出寒意,消融從身後落地窗打來的陽光。每踏一步,影子拉得更斜長,也更灰暗難辨。隱約有悠悠的佛經在空氣迴盪,旋成一股細微的吸力,直拖著我們懸浮的腳步,往更幽深處去。
經過數扇門前,瞥過好幾張成熟或年邁,像帶著善意和溫情回望世界的笑臉,我終於看見蓁。
一瞬天旋地轉。
我僵硬地退了一步才止住突然的暈眩。金邊圈起的方框裡,蓁細長的眼一如往常微微瞇起,薄唇勾起輕淺的微笑。十八歲的青春和漂亮是帶衝擊性的,玻璃裱面擋不住,素雅的花籃都顯得平板單薄。她知道那笑是為了好看不是快樂,下巴微抬的弧度有一點驕縱,一點挑釁。那張臉不屬於這裡,它還躁動敏感,下一秒就要吐出一句髒話或奔跑起舞,隨時可以去任何地方。
我想起十二歲,蓁從小就高挑,比我們早穿上短版T恤,戴上圓圈耳環。笑聲爽朗,但更常是抿著唇,一副漫不在意的叛逆樣;刺還未長全,就急著要向外衝撞。
桌面上除了鮮花果盤,還有一包香菸,一雙暗紅色帆布鞋,竟也妥貼地融進蓮花燈的黃光裡。不該是這麼太平的,她尚未和世界和解,再也不會了。
靈堂裡沒有其他人,琦點了香,暖和沉穩的檀香從鼻尖拂過。
我們並肩站著,佛經的樂音在周身圍繞,溫柔的女聲彷彿籠在霧中,迴緩反覆繞得我發昏。我盯著小小一點火星,抽出的煙絲如縷,纏繞流動,飄散消褪,飄到那張明亮的照片前就成了一絲汙濁的空氣。
輪流把香放進爐裡,我們面對面站著,卻相互迴避視線,一時有些無措。小承說應該至少等香燒了一半再走,逕自走到旁邊的長桌拉了張椅子坐下。
「真的好難想像。」琦坐在對面,兩手拖著下巴,眼裡瀅瀅閃著淚光。
「但她對我來說真的已經好遙遠了。」
他們認同地輕輕點頭,但我懷疑他們是不是真的能懂。即使蓁好好生活著,我們大概也不會再有交集了;她不是剛離開我們,道別和世界的平行在更早以前就已經完成。
死的人無法再死一次,我無法真心難過。依然會對著花籃上「媽媽愛妳」的粉色紙牌眼眶發熱,難以想像一個富生命力的笑如何永遠消逝,但那終究是對任一個年輕亡魂都能有的情緒。蓁早就是一個名字,回憶裡一點薄弱的印象,不再作為一個人存在了。
琦和小承也是這樣想的吧,不然怎麼能一下就聊到笑出聲?
當視線只落在彼此的臉和手機間,我們對坐的桌子突然成了任一間餐廳裡的任一組。佛經不再如霧繚繞了,我終於聽出它來自靠近門口的黑色音箱。
說起幾個共同好友的近況,重複一些說不膩的趣事,琦眼裡的水光很快就蒸發了。恍然意識過來時,我們已經爭搶著拔高聲音,我摀住嘴,卻擋不破碎的笑聲從指縫間滾出。
像一場延宕了好久的同學會,只交換笑聲和舊事不交心,不許認真。
我毛骨悚然,轉頭望向蓁的照片,像試著喚醒良知。可她已經恆久沉默了,而話題還沒結束,下一個笑點又追趕上來,不願錯過的我咧開嘴。
是吧,死亡也戰勝不了青春。
直到蓁的爸爸走進來我們才住嘴。靈堂一下子如此寂靜,門外的長廊也毫無聲息,幾秒前的鬧騰尷尬地滯留在空氣中,無所遁形。還上揚的嘴角凝結,我們紛紛低頭瞪著鞋尖。他低聲問了幾句,又走出門說要幫我們倒水。
他單薄的身影只離開一會,我們相互使個眼色,就決定走了。琦提醒我們要用手再向蓁拜一拜,我們快速揮動合十的手,眼睛只在低頭時輕輕一闔又馬上睜開,像極小時候敷衍的,只想趕快拿走供桌上的糖果的樣子。我看見中間的三炷香已經燒了四分之三。
倉促地把包包甩上肩,我們垂首不語,踏著細碎又快速的步走出靈堂,好似不小心驚擾了誰的眠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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琦約了人,小承還要接家教,我們在會館門口便散了。離開時風依然張狂,吹得我頭昏腦脹,記不清他們最後的表情。
回到宿舍時難得亮著燈,室友B剛畫好全妝穿戴整齊,勾了勾唇就和我擦肩出門了。室友A對著電腦頭也沒回,「妳去哪了?」
看著她在鍵盤上舞動不歇的食指,我突然想全盤托出。我的國小同學自殺了。她會怎麼反應?
還好只愣了一會就打消念頭,那樣的對話太漫不經心,太褻瀆了。
我咕噥一聲,連自己都不確定說了什麼,室友A也沒再回應。我沒會錯意,她只是盡了問候的義務而已,並不真的想知道答案。
「啊──」她雙手向後一伸,終於轉過身向我笑一笑,「總算寫完摘要了,我去睡一下好了。」
房間又陷入一片鬆軟迷濛。
於是日子又前進了,一點波瀾也沒起的樣子。我依然七點從床上坐起,上課,運動,追劇,入睡,和室友交錯地在彼此的夢境間洗漱更衣,如行星偶爾交錯,循各自的軌跡運行。
琦傳了訊息說要下次約吃飯,我附和,知道這就該是話題的句點了。
我逐漸理解,不是青春戰勝了死亡,是沒有什麼能戰勝膚淺急促的現代生活。七點有線上會議,兩小時後要討論報告,剛學會的軟體再次改版,哪個藝人八卦半天前又有了新料;訊息和待辦事項以秒為單位推陳出新,之間瑣碎凌亂毫無邏輯。只為了和世界的速率持平,就已經用盡全力奔跑。
我們工整切割心神,快速填進幾個欄位:出席葬禮,check。感受一些負面情緒,check。轉身還有無數個欄位待填。我們參與,把一些照片和文字丟上雲端的海證明自己在場,即使那些日子其實怎麼替換都沒差。沒創造過意義,就什麼都沒真正擁有過。
誰還能天天澆灌一朵玫瑰?這不是聖修伯里的年代了。
學期中後越發忙碌,我開始和室友一樣晝夜不分,在午夜挑燈苦戰,白天一逮到空閒就往床鋪鑽。世界再如何變幻,那枕頭始終凹陷著我的形狀,羽絨被表面總浮著薄薄的涼意,只要側身蜷起雙腿,薰人的倦意就會自床墊湧現將我淹沒。
睡眠好像也不失為一種反動了,在紛雜喧擾的世界向後一倒,閉上眼睛就不管不顧。我們只能抓緊那短暫可控的幾十分鐘,求片刻安寧或一段祥和有序的夢,奢望一些無暇分神去想的問題能在那裡有些靈感,比如更遠的過去或未來,比如這世界的規則裡有沒有退出。
那段日子我常作一種夢,夢見自己已經醒了,以至於常在生活中突然恍惚,懷疑自己所處的此刻是否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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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蓁的事情嗎?」大概一個月後媽媽突然問我。
以為已經拋在腦後的畫面突然全浮現,幽暗的長廊,反光的年輕女孩照片,香炷上的紅點,我甚至看見十二歲自己和蓁穿運動服站在操場邊;但都好像隔著一片毛玻璃,只有輪廓模糊的色塊。我點頭,覺得應該再說些什麼,微啟的唇卻一直沒碰上形狀合適的字。
她大概以為我不想說,便搖頭低語,「真可怕,怎麼會這樣……」
我突然想告訴她我去致意了,我沒在第一時間錯過。但她已經走開了,只有吐出的聲音還在悠悠跑來。
「你明天一早不是要回宿舍?早點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