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擁有過一個茶壺。
當時我還很小,大約十歲吧,忘了什麼原因,我堅持要養一個自己的茶壺。
大人帶我去挑,我一眼就看到那個肚子渾圓、顏色如普洱深沈溫潤的壺,大人說那壺太大了我拿不穩,我說我連煮水瓶都可以拿得住了,所以沒問題。大人又說那不夠秀氣,我說我要當女俠。大人還說陶土如何如何,我說沒關係,就要那個壺。大人拗不過我,大概也想,以我三分鐘熱度、又常摔東落西的個性,買來玩玩也就隨我吧。
那不是我的玩具,而是好朋友,我還慎重其事的央求大人買新的刷子餵壺。每天放學,衣服還沒換,就急著養壺,過夜茶、剛出芽的春茶⋯我要把最好的都給那只壺。我當時還沒有「蒸發」的概念,每每看到茶水從茶壺渾圓的肚子消失,就很開心她吃進去了!她吃進去了!日復一日、樂此不疲,看見她吃進去的當下,總感覺煩惱(就是小孩間誰跟誰勾勾手了)也被吃進去了。
茶壺表面越來越亮,我更快樂了,我想,要一直養著她,直到我變老奶奶。
有天,來了個親戚,大人們聊著天,我聽不懂他們聊的那些長啊理啊的頭銜(當時只覺得誰都好,能多給我放一天假就好),覺得無聊,跑回房間玩,玩著玩著,聽見親戚似乎要走了,聽見親戚很客氣在幫忙收拾,聽見流水嘩啦嘩啦。我推開房門、衝過客廳、來到流理台,親戚正拿著菜瓜布刷那個壺,我一下說不出話來,過去搶,親戚說沒關係他只是順手幫忙(他大概以為我要幫他洗),看他滿臉笑容親切,我更說不出話來,眼淚就流下來了。
親戚走後,我趕忙檢查茶壺的「傷勢」,肚子沒怎麼受傷,就是蓋子被刮花了,蓋起來跟肚子的色差,像長了白頭髮一樣。那天之後,我每天憐憫的為她「上藥」,一天又一天、一層又一層,她受傷了,但她仍是我心愛的壺。會好的,等到我變老奶奶那天,就會好了,不好也沒關係,到時候,我們都有一樣的白頭髮(但我不想有她的肚子)。
後來,一些變故動盪,壺不見了,連道別的時間都沒有,就丟了。我漸漸明白,離別很難過,而比離別更難過的事,是來不及道別。
在想起這段回憶的瞬間,總感覺,她是不見了,但沒有消逝。就算在別人的記憶裡,她只是顆模糊了外表的塵埃,但在我的記憶裡,她閃爍如鑽。
我擁有過一個茶壺,至今仍在,在某個地方等著我變成老奶奶。
寫於2021.2
後記:
寫這篇文的那天,是非常平凡的一個年後上班日,不知為何,記憶中的茶壺突然鮮明浮現,趁著感覺還在,趕緊記下來。
或許只是巧合,或許是上天的提示,發文後的隔天,心愛的家人很突然地走了,「比離別更難過的事,是來不及道別」一語成讖。
時間在走,等著我變成老奶奶的,不只是茶壺好朋友,還有一個愛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