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訪了一位和父親同年齡的德國老朋友。
他打電話來問我有沒有縫衣服用的穿針引線的工具。打開許久未用的針線盒,裡面果真有這麼一個東西,其實就是一條很細的金屬線對折,固定在一個拇指般大小的鋁箔片上,小小的東西卻有很大的功用,對於視力不太好的老年人是挺不錯的東西。頂針、針包、迷你小剪刀和各色棉線和鈕扣是家庭必備的物品,我們每人都有,但卻不一定常用。
到他家附近一家日本糕餅店"Tampopo"買了四塊不同的蛋糕,這是我的習慣,每次去探望他時就會順手戴上四塊蛋糕,去和他喝杯咖啡,聊上地老天荒停不下來的天。坐在他大公寓的大陽台上,包圍在四周的大樹綠蔭下,微風輕輕吹來,管它是三十幾度的高溫,有風徐來就很舒服。
疫情前曾去探望過他,之後兩三年就沒有機會再探望了,幾個月前疫情緩解,我終於和他聯絡探問近況,才知道他因為大小病曾多次進出醫院,攝護腺癌開過刀,腦中風住院等,令人驚心。電話中無法聊得盡興,就乾脆約定帶蛋糕去他家繼續。那一次,從下午聊到天黑,聊的是老朋友最掛心的往事,說到他的童年時期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提到躲在戰壕裡的經歷,還有他家附近的小河、上過的學校、教堂的尖頂,還有當時壓抑的氣氛,和現今一切都自由開放,任何事都變得理所當然有著極大的不同。當時同性戀是非法行為,被抓到要坐牢的,「當年有刑法第175條,一直到九零年代,是的,你沒聽錯,到不遠之前的過去才在同志團體大力抗爭推動下,終於由高等法院判定違憲而廢除,而且是沒有但書的廢除了!」他激動地說,宛如胸上一塊不能見人的傷疤深深地烙印著。因此他非常晚,才有第一次同性的性經驗。當時年輕帥氣戴著文人黑色鏡框眼鏡的他,大學畢業後成為一家醫學雜誌的編輯,一直任職多年,都在慕尼黑近郊的小鎮間,跟著出版社搬來搬去,一輩子都住在這座城市裡,「其實我的生活最是平凡無奇了。」他啞然失笑地說道,誰不知現在這座城市要找到真正在地人已經非常困難了。我大部分的朋友也都是「非德國的外國人」,就算是德國人,也都是外地來的,北部來的居多;純正慕尼黑在地人已經變得很稀有了,大概和德國人喜歡旅遊在異地在國外定居有很大的關係吧。
然後開始幫他檢查電腦,年輕到退休年齡,他都是雜誌社的編輯,德文能力極好,以前和朋友跟他見面,他的睿智話語中讓我瞠目結舌,他也愛問我,某個巴伐利亞字是什麼意思,也讓我學到一些有趣的文化知識。之後他轉到一家專門發行同志雜誌Sergey(俄國名字,同音詞聽起來就是"非常gay"),還有之後的Leo雜誌,也擔任雜誌攝影。不但用蘋果電腦繪圖處理,還拍得一手好照片。九零年代,我初次來到德國,之後經由朋友介紹認識了他,他是朋友精神上同一個程度的同時代人,算是他父親角色的替代吧。
但是幾年前他體力開始大不如前。以前我認識的他是出門必定騎單車代步,週末必定是騎車在某個鄉間日行百里的他,因為發生過幾次車禍,嚴重摔傷之後,還曾經在去了啤酒節之後騎車回家被警察臨檢吹氣看看有沒有酒精而引起口角,被罰了1500歐元,再也不敢也不願意騎車出門了,現在僅是牽著車去附近蔬果市場買菜,用單車的籃子運輸食物。聽說前年還小中風,造成了他現在說話口齒不清,使用電腦鍵盤不再順手,而常常發生結巴,或忽然忘記他要做什麼事情的現象。上回來看他的時候,他說家裡的網路壞了,他把連接線扯下來,然後就失靈了,我想看看究竟,但是他說有一位朋友答應他會來幫他檢查,於是一兩個月過去了,他家裡還是沒有網路,嚴重影響了一般處理e-mail和查資料的工作,我可以想像他內心的鬱結是非常大的。
不能上網,他就把他龐大的影像數據庫打開,老人一輩子的經驗和故事全在裡面,照片成為他說故事的材料,他可以從童年一路說來,看著漂亮的黑白照片,年輕英挺的他以及當年的時空背景,建築物現在大部分已經不存在了。也看到了一些我和朋友的照片,是我們三人一起出遊的生活照,他信手拈來,順手拍下來很多照片,有的我還沒看過呢,因此要求他給我一份copy,他不慌不忙從電腦工作台的後方書架上拿出一個stick,插進電腦螢幕後方的USB槽,把我要的照片複製進去。一邊看照片一邊聽他講述往事,有歡笑也有悵惘遺憾,曾經活過的歲月就這樣從指縫間溜走了。尤其是他說到九六年時他失去了他的男友,愛滋病奪走了他的生命,他得到男友父母的許可,在墓碑上刻下他的名字,之後男友祖母和母親相繼去世,也都葬在一起。「這裡我幫大家預約了八個靈位」,他做出死亡的邀約,聽來卻是理所當然,目前已有四人長眠於此。這是傷感的話題,我也不願親自提出問題,讓他自己說他想說的話吧。
他曾是同志運動初期的中堅人物,七零年代,和他同時期的電影導演Rosa von Praunheim羅莎· 逢·普勞恩罕拍了第一部同志抗議電影,片名叫做「同志本身並不是變態,變態的是他所處的環境」,點燃了德國同志運動的戰火(別忘了二零年代的柏林曾是歐洲同志的大本營,而不是紐約舊金山或阿姆斯特丹),當年的同志大遊行雖然參加人數很少,但還是點燃了延續同志運動的薪火。今年的同志大遊行上週末才剛過去,遊行隊伍竟然浩浩蕩蕩地遊行了四小時才結束,規模和當年不可同日而語。看著他紀錄的照片,一些老面孔年輕時的照片,不僅感傷現在還剩下多少人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呢?年輕新一代的男女同志,或許不會記得這群先驅者,在法令雷厲風行打壓迫害同志的年代,仍能有勇氣站出來為自己的公民權奮鬥。他們的一大成就就是讓政府承認當年納粹集中營內也有所謂貼著玫瑰色三角形符號的同志犯人,他說當年奇怪的是男同性戀是非法,女同性戀卻被容忍,今年同志大遊行見到了大量的年輕青少女組隊參加大遊行,對一般男同志來說只能驚嘆不已了。在慕尼黑,主要推動同志運動的人的確都是男性,但現今酒吧夜店裡都已經是男女混合,很少有「男同志專屬」的空間了(特定地點如暗房吧和三溫暖除外)。
他說他的手機簽了新的合約,我承諾他帶來我的舊蘋果手機6 給他用,原本我是打算捐給烏克蘭難民的,舊手機能找到新主人,我也高興。在充電開機後進行設定之時,才發現新卡的號碼他竟然不知道,他還有另外一隻折疊式西門子手機,那是九零年代的產品,好用,夠接電話和讀簡訊的功能,但不是智能手機。但新智能手機要求設定密碼,讀指紋,還要設定雲端的e-mail地址,再設定一個新的密碼,這一個一個步驟都大大地讓他卻步。我耐心地解說,引導他把密碼寫下來,以免之後找不到或更有可能忘記,外面忽然風歇浪靜,天空卻出現奇異的烏雲,一日高溫後暴風雨即將來臨的前兆。我心想上回就是和他聊天喝咖啡吃蛋糕搞到晚上忽然降下大雷雨,快要半夜我不得不告辭回去,他借了我一件斗篷小飛俠雨衣,他說這件雨衣他保存了五十多年,也就是說比我的年紀還要老!我看看領口的標籤,是法國某專門生產野營用品的品牌,質料這麼好,雖然只是化學纖維的材質,但卻能夠耐用五十年,不得不驚嘆以前的東西果真堅固耐用,不像現在的產品,就是要給你在保證期剛過就自動用壞,然後勸誘你去買更新更花俏的產品。唉,此一時,彼一時啊!
我請他把手機新卡的合約紙張全部拿出來檢查,尋找新卡電話號碼,奇怪的事居然找不到! 不得已只好在蘋果手機設定的地方填入另一隻摺疊手機的號碼進去,以便獲取認證號碼,我說現在就欠缺家中網路,他居然說他有啊,然後我把網路設定打開,赫然發現了之前沒有顯現的、他的網路號碼!趕緊把二十位數的密碼填入,折騰了一陣,終於設定完成了!這是他喃喃說道:「我才不要活在你的時代呢」,一大堆密碼,還有Apple Pay手機刷卡付款,指紋辨識功能,誰需要這些鬼東西啊!
接下來趕緊回到蘋果電腦工作台,幫他把網路上他的兩個e-mail郵箱都打開測試功能是否正常,但發現他不知何時曾經更改過密碼,無奈只好重新設定一個新的(今晚一共設定了手機開機密碼、指紋認證、SIM卡密碼,Apple ID密碼還有這個郵箱密碼),螢幕上赫然出現了他這陣子都無法看到的信件,此時已經快要午夜時分,我馬上告辭得去趕末班地鐵回家,他問我要不要他的老照相機,順手從架子上拿出一台Nikon單眼相機和一個長鏡頭大砲筒,說要送給我,他說他自己有好多台,已經不再用這一台(他現在用一台傻瓜數位相機),我驚喜地接下這個貴重禮物,說不必擔心,我會好好使用這台專業的攝影工具的。他卻說我帶了iPhone送給他,所以他拿相機來跟我做個交換,很公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