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以《臨淵而慄》(Harmonnium,2016)榮獲坎城影展「一種注目」評審團獎的日本導演深田晃司,今年攜新作《還有愛的日子》(Love Life,2022)前往威尼斯影展,並首次闖入主競賽單元。本片靈感來自矢野顯子 1991 年發表的同名歌曲〈Love Life〉,歌詞讚頌無論相隔多遠皆能相愛、將悲傷化作微笑的雋永情感,而深田晃司則讓主角夫妻倆遭受突如其來的悲劇打擊,擾亂安穩平和的「家庭生活」表象,再加入他們各自不請自來的前任,企圖掀開現狀的保護傘,叩問內心深處關於「愛情生活」(或者說「還有愛的生活」)之想像究竟為何?
綜觀深田晃司過往作品,不難發現他習慣安排「神秘外人」闖入,讓主角紋風不動的日常產生漣漪,從小處慢慢擴散,直至整體生活被漩渦吞噬、崩解──《臨淵而慄》中前來家庭式工廠求職的丈夫友人如此,《來自大海的男人》(The Man from the Sea,2018)中「擱淺」在印尼沙灘、似乎擁有超能力的無名男子如此,《虛情真意》(The Real Thing,2020)更是由男主角無意間拯救一名陌生女子後產生的連鎖反應構成。
到了《還有愛的日子》,電影情節變得通俗,不再有那麼多開放詮釋的留白與意像;人物情感變得內斂,不再充斥無跡可尋的轉折與狗血劇的大悲大喜,但片中描繪暗藏「日式禮貌」下的惡意與危險,以及混雜悲苦和訕笑的人生況味,依舊非常深田。個人認為,本片可說是深田晃司從《側顏》(A Girl Missing,2019)開始轉型後,於「作者型電影」和「通俗劇」之間取得最佳平衡、並在影像風格與敘事技法上皆展現游刃有餘氣度的集大成之作。
*形塑悲傷──由喪子帶出的生命課題
首先必須承認,我對於女性克服悲戚、重拾生命動力的故事沒有抵抗能力,當男孩敬太在浴缸中滑倒意外過世,為母的妙子卻無法在葬禮或處理後事的繁瑣程序展現悲傷時,我原本預期接下來的發展會像是輕盈一些的《密陽》(Secret Sunshine,2007),看這位喪子、壓抑的母親如何尋求外界幫助並面對痛苦,漸漸走過「否認/隔離─憤怒─討價還價─沮喪─接受」的悲傷五階段。
結果,《還有愛的日子》與《密陽》相同,喪子皆只是個引子,電影旨在探索「留下來的大人」如何被「毫無過錯的孩子突然離世」這宛若懲罰般的悲劇衝擊人生觀,重新思考生而在世的意義。只是帶有社會批判之眼的李滄東將其轉向質問宗教信仰,以及揭露韓國基督教會的偽善,而擅長塑造心神流動的深田晃司,將矛頭指向日本「相敬如賓」禮節文化的虛有其表,並用妙子的韓裔聾啞前夫,這個「國籍」和「溝通語彙」上的雙重他者的角度,對日本民族性和價值觀打上一個大問號。前者具備以小見大、反映現實問題的嚴肅企圖,並且因為孩子死於綁架撕票,有一個可怪罪的兇手,整體氛圍較沉痛憤怒;後者則聚焦於被悲劇事件打亂的家庭,以主角「反常」(或可詮釋為「嶄露本性」)的言行舉止,探討人在瀕臨極端狀況的精神狀態。面對無從究責的意外,《還有愛的日子》整體氛圍雖然較為無奈,但仍隱含對「刻意的淡然」可能導致的病態之警示。
談及鋪陳悲傷,深田晃司利用室內空間和物件將妙子內心痛苦具象化的功力可謂一絕,首先是悲劇發生的浴缸,從每日皆需踏入的平凡場域,瞬間因事件而切割、斷裂,成為無法靠近的深淵。恰好,丈夫二郎的父母住在集合住宅社區的對棟,因此每天往返公婆家洗澡,便成為妙子延遲面對傷痛之法──並且家人們也允許、甚至是鼓勵她這麼做。殊不知,公婆決定搬家而空出的該房,進一步順理成章地讓妙子和前夫朴信志,擁有遠離禮教矜持和美好家庭假象的逃逸空間。
再來是敬太生前下到一半的黑白棋局,妙子一直小心翼翼地將它安放在家中小靈堂旁,甚至連地震來襲時,她都下意識地優先保護棋盤,而非尋求庇護或逃生,這個標誌性的物品明顯代表著母親難以接受兒子已過世的執念。到了電影末段,妙子登入網路對弈程式,向棋友說出敬太離開的事實,象徵她終於獲得與悲傷共存的能力,而實體和虛擬棋盤的對照,或許含有即使肉身消逝,「與人交流留下的痕跡」仍能將精神昇華為永恆的積極意念──棋子終有弄亂、髒舊的一天,但曾和素昧平生網友下棋度過的時光,會一直被對方記得──也順便翻轉了某些舊時代創作者,對網路科技稍縱即逝之刻板想像。
*手語與血緣的雙重隔閡,挑戰秩序的神秘外來者
深田晃司在敘事上尖銳且殘酷之處,還在於:選擇將敬太設定為妙子和前夫所生,而現任丈夫二郎不僅與兒子缺乏血緣關係,更因為父母反對辦理收養,使他連法律上的親緣關係也難以擁有。因此就算電影不單單只限於妙子的角色曲線,甚至給予二郎不少篇幅呈現他的哀悼,依然顯得無足輕重、難以使人信服。
一場與朴信志共處一室的戲,二郎背對著朴氏,明知他聽不見,仍對他講了一大段實際上該是給自己聽的獨白,也透露他對此種「難以同悲」窘境的自知之明:
「葬禮上見到敬太遺體,竟然產生想快點和妙子生孩子的念頭,這種想法卑鄙到我想死……然後你卻突然出現,和妙子一起嚎啕大哭,彷彿你們才是一對夫妻。」
事實上,二郎和妙子母子之隔閡,不僅止於血緣這道坎,電影開始沒多久,即呈現妙子和敬太在二郎仍在場時打手語溝通,偷講他不是的場景,「手語」在此除了做為「敬太與生父」、「妙子與前夫」的共享記憶,也是二郎永遠無法解鎖的溝通屏障。
(還有個精巧的小細節是,他們打的是韓語手語,因此就算二郎有心想親近母子的秘密語彙,也難以從妙子之外的其他管道習得,更消除他基於在公家社福單位服務的「實用性」或「公益性」而學習手語之可能性。)
難道沒有血緣便無法共感、難道「後天」家人的悲傷就缺乏重量嗎?
我想深田晃司的處世價值並非如此狹隘悲觀,更大的癥結點仍在所謂「文明社會」(或限縮至日本「禮教社會」)加諸於人的枷鎖,而裝扮成和樂樣貌、實則使人窒息的氛圍,甚至在敬太發生意外前便展露無遺──開頭眾人精心準備、串通好的二郎父親生日派對上,不僅主角唱衰兒子與妙子的婚姻、大肆懷念他的前女友山崎,婆婆更暗地向妙子施予趕緊生一個「真正的孫子」之壓力。
意外發生後,儘管公婆「善解人意」地不再對妙子冷嘲熱諷,也提供不少精神上安慰與物質上幫助,但刻意避開不談敬太、抗拒負面情緒,使他成為禁忌般的存在,對妙子而言卻是禁錮情感與思念的冷暴力。電影未明講,不過站在公婆角度,說不定敬太這個沒有血緣的「假孫子」之死,對他們來講反而鬆一口氣,不但勾銷了媳婦身上不屬於這個家的成分,也讓他們更安心地期待「真孫子」的來臨;相對地,雖然妙子因此能真正被公婆接納,但完美融入夫家之代價,便是抹去主體性,丟棄自己為妻之前在別的家庭、與別的男人以及敬太相處的點點滴滴。
所以前夫朴信志在敬太告別式上像動物一般闖入,賞妙子一巴掌的情節,便是將他化為和文明對抗的原始力量,而「憤怒」,乃是最好展現禮儀、秩序與平靜之反面的情緒,對此,妙子很直白地向前夫坦承:
「應該要有人對敬太的死感到憤怒,但大家都只是忍著,去適應沒有他的世界,只有你不一樣。」
就是這份「不一樣」,使得妙子義無反顧地為拋家棄子又流落街頭的前夫付出,甚至最後遭其謊言所騙也毫無怨言。這並非創作者對完美女性的想像過於扁平、太像聖母,而是在無從著力、被吸入到快要滅頂的悲傷沼澤中,朴信志是唯一能和妙子共情共感的浮木,攀著他才得以呼吸,所以即使他是塊朽木,仍比岸上成長茁壯、質地堅固的樹木二郎來得有用。
(另外,若回到悲傷五階段理論,無法表現第二階段的憤怒,也會使人一直卡在第一階段的拒絕與隔離,難以往下走完情緒流程。)
*悲喜交雜,無常交疊即為日常
深田晃司擅長在情節轉折處展現獨有的幽默感,使《還有愛的日子》終究不是《密陽》,沒有貫徹痛苦到底,反而悲憤後有溫暖、感人後有荒唐,交織出五味雜陳的日常風景。
例如二郎久別多日返家,發現妻子擅自收留前夫,還有說有笑、互動親密,本該怒火攻心的他,最後卻落得和他們一起尋找朴信志收養的流浪貓,甚至特別被貓咪喜愛、蹭了滿身;而滯留日本多年的朴信志,以父親病危為由向妙子借回韓國的旅費,妙子不但大方掏錢,更仁至義盡送他到港口,並在最後一刻受前夫的道別「喊話」感動,而改變心意一同跳上船,到了韓國卻發現被騙,原來他的父親根本沒有重病,只是想返韓參加與前前任妻子所生的兒子之婚禮。
恍然大悟並感嘆自己太傻的妙子,於人生地不熟、語言不相通的韓國鄉村,無助之餘,卻意外發現在日本無用武之地的「韓語手語」,反而能跨越語言藩籬、與朴氏的聽人兒子溝通;盯著眼前歡騰熱鬧的婚宴派對,她疏離而沉默,突然,驟雨傾盆而下,眾人紛紛狼狽跑回室內,妙子卻像久旱後終於沾到露珠而綻放的花苞,舒展雙臂、搖擺身姿,在音樂停止後獨自翩翩起舞──那是她洗滌受創心靈的重生儀式,深田晃司用一顆僅拍到背部的固定長鏡頭,捕捉這個魔幻時刻,玄妙浪漫堪比《燃燒烈愛》(Burning,2018)中的夕陽之舞。
而韓國婚禮上的氣球,恰好呼應開場公公的生日驚喜──由氣球開始,妙子走過壽宴、喪禮與婚禮,再到氣球結束,猶如一趟濃縮版人生之旅,行經悲傷、痛苦與荒唐,張狂風雨濕透了身,卻也瀝出滿心平靜坦然。
完成從悲傷中再站起來的歷程後,或許更大的考驗在如何於已變質、無法純粹擁有快樂,卻依然「還有愛」的日子裡繼續存活?
深田晃司的答案藏於最後一場戲的鏡頭語言中──妙子回家,面對她與前夫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以及衝動出國之舉,二郎頓時失去對話的勇氣,兩人在缺乏溫度的客廳中面面相覷:
「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不知道。」
家裡愈待愈顯尷尬,於是兩人決定先出門散個步再說,擺在陽台的攝影機隔著窗凝視著他們,待人去樓空後,大大的片名〈Love Life〉與矢野顯子歌聲出現,接著攝影機 180 度轉向屋外,眺望妙子和二郎在社區小道上逐漸走遠的背影。
是啊,人生或許充斥過不去的難關,而有時只需轉個角度,又能見一片開闊豁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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