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如織。
若是自己眼睛裡還偶爾閃動著一點兒時的純真,我想一定是來自那個大院兒。
關於它的記憶有很多,零零散散,但只需要一個安靜的春天的下午,一扇可以望見些許綠色的窗,一點可以在夢與現實之間漂移的瞌睡,就足以拼湊起那些童年的畫面。
誰都知道北京人說話愛帶“兒”的捲舌音,許多詞不加上它就感受不到一種特殊風味,甚至會因此失去意義。比如說“大院”,人們就不懂,非得加上這個“兒”,才能知道說的是一個很大的院子,但並非是普通一個人家的院子,而往往是指一個以種種原因劃分在一起的居民區,包括住房和公共場所。
北京很大,人也多,有數不清的街道街區。打開地圖,找到紫禁城,從那里為中心向西北方向看過去,有一處區域名為“花園村”。這名字很好聽。據考,元朝時中書右丞廉希憲在附近被賜宅院一所,並建了花園,因此而得名。年代太久,任何地方都很容易名不副實,現在哪裡去找花園的痕跡呢?
我出生在70年代,那時候挨著花園村往東一點點,就是以前我爺爺工作所在的研究院。周圍有幾處樓房聚集之處,裡面住了不少本單位的職工。我和爺爺奶奶住在靠西邊的一個小區。這裡有大約三四棟舊式板樓,向著一個中心包圍著蓋的,每棟僅三四層高,四五個單元連著,每個單元里每層住著兩戶人家。往北走還有一些小樓,公共食堂,醫務室,電影院。往東邊繞過研究所辦公區域還有另外的居民區,幼兒園,建築工地。這一整片區域就是我說的“大院兒”。
出於幾棟樓的包圍,中間形成一塊“院中之院”,縱深約五六十米,由灰白色石磚圈起一個小小的花園,幾塊草坪,種著些灌木,矮樹,月季,迎春,晚飯花。也有幾條石磚小甬道,可以容一輛兒童三輪車行駛,讓老人背著手來回溜達,累了也能坐在幾個石凳上歇歇。花園的入口砌著個半米高的花壇,稀稀拉拉地種著草,上面豎起一塊假山,後來又加上兩隻仙鶴的雕塑,並不好看,但好爬,對我們這群孩子是個福利。
一到晚飯前後,或是周日不去幼兒園的時候,大家就都跑出來玩,見到誰就和誰玩。那時候院裡的人許多都相識,民風也算不錯,因此大人們也都放心小孩子自己出來胡鬧,不用看著。我們有點像一群鴿子,呼哨一聲就成群飛到這裡,又一聲再飛到那邊。萬一找不到同伴也無所謂,我也非常享受獨處,走過來跳過去,和水捏泥,拿塑料碗扣幾個沙土包,撿石頭,掰樹枝,看螞蟻。也許只是隨便走走,腦子裡想著昨天晚上看的電視節目。
春夏是最好的季節。人出了樓門,會常看見一條黑糊糊臟兮兮的粗橡膠水管,不知從哪處水龍接過來,在小花園的草坪里放水,咕嘟咕嘟。很快,月季花根下,樹坑里,水渾濁地打著漩渦,捲著泥土翻著花瓣拉著草屑,偶爾連同些碎紙,牙籤,很快滿了上來。一隻螞蟻被捲了進去,正在心想“完了!”的時候,一根彎曲的細樹枝顫顫悠悠地伸了過來,讓他死命抱住。樹枝緩緩挪致乾地,螞蟻狼狽地下來,頭也不回地走了。我看著他的背影,想著會不會像故事書裡面講的,他會叼個什麼寶貝來報答自己--雖然,英雄是不應該求回報的。我拿著樹枝,撅著屁股蹲著走,繼續尋找落水的螞蟻,鼻涕拖到了地上。
螞蟻作證,我不是個老實的孩子(即使大人都這麼認為),但心不算壞。
西側兩個樓的中間夾有一小片空地,有四五棵高大的楊樹和梧桐。樹下的草都拔了,露出平整的黃土地,這是一群老人的門球場。每隔幾天的傍晚,只要天氣好地面乾,幾個老人就會彎著腰,把一個個球門慢慢插進地裡已經形成多時的小洞,然後等著球友從不同的單元大門裡搖搖晃晃地出來聚集。我一直覺得這種運動無聊,慢慢騰騰,聽說這是老人版的高爾夫。高爾夫是個什麼,那時的我並不在乎,但只要趕上開球局的日子就很不高興,因為這裡的螞蟻洞特別多,又靠著我家的樓,應該是我的地盤才對。
我每天花很多時間在看螞蟻。最喜歡看他們如何想盡辦法搬食物進洞。下樓玩以前我通常都會從奶奶儲藏大米的口袋裡抓一小把揣在褲子兜里,分發給各個蟻洞。有時候也自告奮勇幫他們一把,用小樹枝推著米粒到洞門口去,不過他們好像特別不喜歡我這麼做,一下子亂了陣腳,好久才恢復秩序。唉,不識好人心的傻東西!當然,我並不是時刻做好人,也會用他們做些莫名其妙的實驗,偶爾也殺生。
那時候,這一片的小孩子都是以吃土為生的,跌爬滾打,衣服上沒粘土的算不上我們這幫的!螞蟻去哪,我們也能去哪。幾棟樓的背陰處和大院兒高大的南牆之間有一條狹窄的黃土過道,常年被楊樹葉覆蓋著。牆根下面都是各家各戶自行分配的儲藏空間,有人甚至用樹枝和磚頭搭了棚子,歪歪斜斜,上面蓋上油氈,裡面黑乎乎地堆著不知道是些什麼,既沒有門也沒有標記。那地方陰森森的,一個人可不敢去,不管是被熟人還是陌生人抓住了都不是好事,因此我們只有在火氣大,膽子壯,想犯壞的時候,才偶爾結隊去摸索。有一次我們摸到了一包銅錢!哪裡懂什麼呢?看上去像個錢樣子,於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分了。我膽也不大,就拿了一枚。隱約記得似乎讀得出一個“通”字,現在想起來大概是某朝通寶吧,再後來不知道被扔到哪裡去了。現在回想,那包銅錢是真是假?到底是誰的呢?放在那裡做什麼?我算是偷盜文物嗎? ......兒時也是懂得罪惡感的,覺著自己偷過東西了,心虛,即使大人們不知情且自己也沒有挨打。
慢慢寫字真好,許多以為已經忘記的細節會慢慢浮現。大院兒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親切了。
許多故事發生在這裡。我從三,四歲跟著爺爺奶奶住,一直到七歲多上小學,才住到姥姥家去,但周末總是會回到大院兒來的,就這樣許多年直到中學時候爺爺奶奶搬了家。那裡的回憶一直是最有趣而美好的,而且堅定地反復出現在我的夢境裡。很多年以後從國外回去,特地想去看看那個地方,卻已然成了正在施工的工地,所有的一切都被推倒了重建,一片狼藉。去的那天是周末,工人們休息去了,我站在一堆水泥磚,鋼筋和沙土前面--那是曾經餵過螞蟻的地方--盯著奶奶家大概的空間位置好一會兒,那裡已經是新樓的骨架了。天很藍很好,我很傻很痴。現在聽說,那裡是一片新的小區,新的公寓,街道結構也都變了。我沒有再去過,就是去了,也一定認不出來了。
可是大院兒的種種依然常出現在夢裡,於是我決定還是為它寫一點故事,也是需要加一點想像的,把記得不清晰的有裂縫的地方縫補起來。總之必須安撫這些不肯踏實下來的回憶,省得它們總像螞蟻一樣爬在我的腦海裡。
我想把這些故事取名為“大院兒傳說”,送給已經不能在那裡重建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