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花蓮的吉安鄉,在日治時期是移民的大本營--吉野村,當年很多日本人懷抱著成家立業的美夢渡海來此開拓、生根;然而在戰後,他們已扎好的根,卻被硬生生拔起,被迫遣返。吉野村住民會會長清水半平的《官營移民:吉野村回顧錄》一書記錄了吉野村的建設歷程,以及村民們的奮鬥、痛苦與悲哀……
西部片是好萊塢的經典類型電影之一,也是我小時候的最愛。我時常幻想自己是槍法出神入化的鑣客,在和不法之徒對峙時,總在對方剛動念拔槍的瞬間,我已將我的六響槍收進腰間的槍套中,而他的眉心則多了一個彈孔,接著我瀟灑轉身離去--在化外之地冒險犯難的神槍手,正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到我的少年時代,那部由湯姆克魯斯和妮可基嫚主演的《遠離家園》(Far and Away),更是讓我對於那些到蠻荒開墾的人們抱持著敬意,渴望自己有朝一日跟阿湯哥一樣,到一個荒煙蔓草之地插旗宣誓主權,然後白手起家。
美國西進運動(Westward Movement)的歷史給後人留下無限的拓荒想像空間,塑造出一個個勇闖異域的英雄。不過,自從我廣泛涉獵臺灣史以後,發現先民在這塊土地上的探索、開墾、扎根到立業,也是一段波瀾壯闊,值得拍成電影的歷史--而
清水半平(1890-1981)所著的《官營移民:吉野村回顧錄》一書,則向我們展示日治時期日本人在花蓮港廳吉野村(今花蓮縣吉安鄉)
開疆拓土的奮鬥歷程。
所謂「官營移民」,指的是在日本政府主導下,鼓勵日本人到臺灣開墾。本書的作者清水半平便是在1911年移民至此,致力於發展農業、水利、教育、公共衛生與人民福利……等,率領居民從無到有建設吉野村。
吉野村風景(翻攝自《官營移民:吉野村回顧錄》頁142)
關於日治時期,在我印象中充斥著的是賴和、呂赫若、龍瑛宗、鍾肇政……等台籍小說家筆下所描述的欺壓臺灣人的官,小至巡警,大至郡守,乃至於獨厚日本人、歧視臺灣人的政策。因此,我總以為日治時期只存在日本官吏與臺灣平民間的對立關係,直到拜讀
《官營移民:吉野村回顧錄》,才了解當年有不少日本平民渡海來臺營生,也有痛苦與不堪。
畢竟是全然陌生的他鄉,在建設之初許多人才驚覺這塊土地並不如官方所宣傳的那麼美好,颱風頻仍、疾病氾濫,還有獵人頭的原住民伺機而動……等動輒喪命的挑戰,不斷消耗他們的耐性。
「被募集官騙了,馬上讓我們回國。」「清水先生,拜託讓我們回國好嗎?」1912年,一場幾乎摧毀全村的颱風過境,很多人再支撐不下去,哭求清水半平幫助他們返回日本。
及至二戰爆發,頒布了徵兵令,村裡的年輕人被強制徵調到前線作戰,農耕工作改由婦女和老人承擔--清水批評這是「錯誤的號令」、「讓人們忍受牛馬不如的日子」、「噩夢一場」;至於出征者,最後有二十多人命葬異國--清水揭露犧牲者的妻子和他們的親人,其實不堪其苦;終戰前幾個月,東部軍司令官竟拋下軍、民,躲到山中--清水則表達對他的不齒。
可見,這些居民也有天災蹂躪下的脆弱、也有對生存的渴望、也有對官吏和政策的不滿。
身為吉野村住民會會長的清水半平也不好過。1917年,他的妻子病逝,在獨自扶養女兒的同時,又得領導村民,但他牙一咬,撐了三十八年的歲月,將吉野村打造成安居樂業的所在。
到終戰前夕,無論是來臺建設吉野村的日本人,還是出生在吉野村的灣生,早就將這座村莊視為自己的故鄉,打算終其一生居住在這裡,誠如清水半平日後回想起來所說的:
在臺灣渡過青春的我們,比起現在所居住的地方(指日本),吉野村更加親密。
戰後,雖然陳儀也表彰他們是農業發展的有功者,希望他們留下來,但終究必須被遣返,永遠離開他們的家鄉吉野村。
可悲的是,「二度遠離家園」的清水半平和吉野村村民,並沒有像勇闖美西的拓荒者般被塑造為英雄--在臺灣,他們是戰敗國的國民,灰頭土臉;回到日本,他們是不受歡迎的特定族群。將人生大半歲月奉獻給吉野村的移民,尚且早已和日本社會脫節,何況是生於斯長於斯的灣生,更是格格不入。
比起美國的西部開拓史的赫赫揚揚,同樣蓽路藍縷的一群人下場卻如過街老鼠,他們的事蹟亦鮮為人知。所幸清水半平於遲暮之年寫下這本
《官營移民:吉野村回顧錄》,讓我們得以一窺日治時期的東部開拓史。
吉野村風景(翻攝自《官營移民:吉野村回顧錄》頁2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