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1月的某天,我在替代役新訓結束後的兩天收假,偷帶了幾本書進成功嶺。撥交到專訓的前一晚,我們中隊坐在教室裡枯等,我則將書藏在文具袋裡小心翼翼地偷看,才看沒幾頁,就有種頭皮發麻的感覺。
我把那一頁指給我的臨員看,他讀了馬上點頭如搗蒜地附和。我們一致覺得,這本書的作者簡直像是從新訓第一天就觀察我們到最後一天似的。
這段使兩個役男深受撼動的文字,是一段關於十九世紀初巴黎少年犯監管所的日常描寫:
起床。第一次擊鼓時,看守打開囚室門,犯人必須起床穿衣,並保持肅靜。第二次擊鼓時,他們必須穿好衣服,整理好床鋪。第三次擊鼓時,他們必須整隊出發,到小教堂做晨禱。每次擊鼓間隔5分鐘。
繼續讀下去,我就愈加發現,部隊的生活和兩百年前的監獄有著高度的相似。
其實這件事情,我並不是不知道;只不過以往那種「知道」,還是停留在口耳相傳,以及部分二手文章所提供的資訊。直到親身經歷了,再回頭讀書,那種閱讀帶來的「意義感」才更加強烈。
後來我去受教育役專訓,繼續讀著這本書。儘管相比於成功嶺,專訓確實輕鬆很多,但是我在讀這本書時,不斷回想自己入伍後的種種經驗,竟然得到一個難以反駁的結論。那就是在學校、軍隊與監獄三者之間,他們在「去人性化」這點的基本原則是共通的,甚至可以說,是必然共通的。
這是什麼「邪書」?不用說,正是傅柯的《規訓與懲罰》。當然,《規訓與懲罰》不能如此片面的讀,我也不是要做傅柯研究。如此替文章開頭,只是因為,若是此刻的我要將這一篇文章完成的話,無可避免地會參雜著當下面臨的經驗。而在距上次自問自答「當學生到底哪裡好」這個主題,即便是過了十個月的今天,在學校服役了一段不算短的時間的我,仍舊堅定的相信,「當學生」是身為人遇到最大的苦難之一。
不過其實對於學生這個身分在學校的處境,已經有許多人提出各式各樣的概念來描述,包含了:
「異化」,關於學生如何在外在強制力和被動任務中與自身疏離;
「工廠」,關於學生如何被當作標準化的產品而用一致的流程加以打造;
「再製」,關於學生如何承載階級的以及文化的宿命……。
隨著我盡可能的閱讀相關的文獻,並綜合自身受教經驗與最近半年多在學校的浸淫,我愈加地發現,無論是學生的困境,還是更廣泛的所謂學校教育問題,都很難用單一的理論解釋。布狄厄如是,馬克斯如是,傅柯亦然。而且坦白說,我的知識和思考能力有限,繼續在這些批判語言上打轉,可能很快就淪為老調重彈。
因此我在這裡,想談一談一個與學生困境不那麼直接相關,卻在現實上長期影響著學生的主題:
成熟。
成熟、成長、長大。這是一個人從生理年齡還是個位數的時候,就會一直聽上幾十年的詞彙,無論他是否在學校,是否具備學生的身分。「像個大人一般」總是被視為一個可欲求的價值目標(desirable pursuit)。
大人的做事方式,大人的用字遣詞,大人的待人處事,大人的有規劃的、勤奮的、負責任的心智態度。無論我們的社會與教育者自己到底有沒有搞清楚什麼是「成熟」,我們總之賦予了小孩未來要「像個大人一般」的期待。當一個人到達某個生理年齡,卻沒有展現出某種氣質和心智能力,有時會被人家說「還像小孩子」或「幼稚」,這絕對是負面的評語。
但是,成熟真的是如此可欲求嗎?
很殘酷地,我所認知的成熟無非是兩件事:虛偽和壓抑。也許這樣的用語太強烈,可是我很好奇有哪個自認為或者被認為成熟的人,沒有一丁點虛偽和壓抑的。只不過,我也不是在說虛偽和壓抑是負面的。有時候,那不過是一種手段,真正的目的是為了別人著想。
寫到這裡,我不禁開始害怕起來。「又要開始批評了嗎?不檢討自己,只會一昧抱怨,真是顯得不成熟呢。」「一下子我覺得,一下子我認為,都是情緒化的語言,實在太幼稚了。」也許會有這樣的批評聲音吧,我如此擔心著。
同時我卻又想著,能夠想到發一篇文章的後果,想到別人看到的反應,已經算是很有心了吧。畢竟只是個人心情的抒發,又不是在投稿研討會,人家才不屑一顧呢。不要太在意別人的看法,這樣很不成熟呢。好的,我可以繼續寫了。
那麼,「成熟」這個題目如何與「學生」這個身分做連結?「虛偽」和「壓抑」,不是和學校教育八竿子打不著,甚至和學校主流品德對立的嗎?我們學習到的不是「真誠」和「做自己」嗎?
我要說的就是這個。正是因為學校教育灌輸了太多「真誠」和「做自己」,學生們才會在離開學校時被迫學習「虛偽」和「壓抑」,這巨大的落差,不知道令多少人痛苦不已。
在我服役的學校裡,有時會舉行「品德故事」的班級演出。我印象很深刻,有一次班級演出的主題是「誠實」,旁白在劇終唸了長長一串我們應該誠實的品德宣導。
我邊聽心裡邊痛苦的想著,不要再說了,你們以後不知道要說多少謊才能生存下去,乖乖做個誠實的人會吃很多苦的。
學校的樓梯間,貼著「美麗是膚淺的」標語,我每一次路過都很想把它撕下來。到底有誰相信美麗是膚淺的?就算真的膚淺又怎麼樣,有內涵很了不起嗎?在有內涵和美麗之間,我寧願選擇美麗。
學校教育充斥要學生長大成熟的氛圍,卻又用一些虛假的品德價值,包裝成某個「受過教育」的幻想形象。
既然這些品德都會被學生拋棄,忘得一乾二淨,何必這樣白做工呢?何不直接乾脆地告訴學生們,你要學會虛偽和壓抑,我們這些大人都在搞這些事呢?
我的心得,終究只剩這樣:
不要看不起那些具備良善品德,卻表現得不夠成熟的人。不要把成熟當作壓迫別人的武器,也無須為了自己的不成熟而羞愧。
(本文寫於2018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