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高中時,有一個讓全班都討厭的同學,他做作、聲音怪腔怪調、愛打小報告、佔用過多的提問時間以致其他人沒法向老師諮詢其他的題目,又,我的高中是以升學為主的第一志願學校,每日的考試與作業量都極為高壓,每個同學的日常幾乎都已經被功課、備考與補習給填滿,偶爾當老師都已經忘記今日必須進行小考或提交作業時,那無疑是給大家有了一個喘息的時間,但偏偏這個人他就是那種會專門提醒老師的那種人,所以日積月累,全班對他的仇恨值可想而知。
當然,我們並沒有像《金甲部隊》(Full Metal Jacket,1987)那樣群體用毛巾裹著肥皂毆打他,而是在他每次舉手發言的時候發出怪聲打斷他、私下給他取個充滿歧視的綽號、用他的名字編成一首嘲諷的歌……當中最主要的就是關係霸凌:全班都有共識地對他冷落、不與他交談,在需要分組報告時尤其如此。
然而有天我卻做了一個夢,我夢見發生了大地震,校舍即將倒塌,所有的同學都即時奔離了教室,但在我回頭一瞥時,我卻發現那個討人厭的同學仍被困在教室裡,於是在眾人地勸阻之下,我還是奔回教室,趕在水泥梁柱完全塌陷之前把他給拖了出來。
我對此相當意外,明明,在日常生活中我對他充滿了厭惡,但為什麼在夢中我卻選擇做出了拯救他的決定?
我一直將夢境視作一種自我覺察的重要途徑,主要是因為當夢境發生的時候,當事人並不會認知到這是夢,他們會將夢中的一切當作現實;加上正由於是夢,所以任何天馬行空的事件都有可能發生,遂而這便提供了一種非常難得的檢測機會,在你定義為現實的前提下面臨超乎常理的極端狀況時,你的反應會主動說明你自己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就好比平時在看恐怖電影時,你總會對於劇中主角的種種判斷提出批評、指責他們的決定有多麼愚蠢,並假設若換成是你,你會有怎樣更大膽而聰明的生存策略;直到你進入了夢中──在一個你無從辨別是夢的擬真現實裡──你才會知道自己其實有多麼無力,當一個殺人魔提著電鋸朝你劈來,你還有逃跑的理智亦或是只會嚇到僵在原地?當怪物已經咬斷了你的一條手臂,令你的肌肉、斷骨和神經外露,你能否在承受巨大痛楚的前提之下替自己止血並計畫出反擊的辦法?當子彈在你頭上橫飛、鐵絲網上掛著同袍殘缺不全的斷肢、迫擊砲將死者的遺體反覆轟炸成如同漢堡的爛肉,你是否能夠吸著血霧與空氣中的人體組織細末、聞著汽油與腸脂肪燃燒的化學焦味、在糞尿與血漿混合成的爛泥巴中匍匐爬過上百公尺的壕溝?……
我不知道別人的夢境怎樣,但在我的夢裡,一切的感官都比照現實,無論是嗅覺、味覺、視覺、聽覺、聽覺……尤其痛覺更是栩栩如生,我總是沒有任何的超能力,我的體力並沒有因為是身處夢中而變得更好,甚至在時有所聞的下墜夢境中,我可以感受到高空的極寒、幾近令我陷入昏迷的稀薄氧氣、顱內失壓的劇痛、重力方向不斷改變而造成的內臟翻攪……單是在醒來之後重新反省我在墜落期間的那數十秒內我其實抱有什麼樣的想法,這都令我更進一步認識自己的某一面,我對夢境的重視、對於那些細節的感受、對於事件的反應往往令我困擾而懷疑,但也無可否認,那同時也引起了我的好奇。
所以回到原題上,在現實生活中那個我明明相當反感的同學,為什麼我會願意回頭去救他呢?這件事情懸在我心頭上已近二十年,然而直到今日我仍沒有個解釋。可是,我倒也觀察到了一個現象:儘管在日常生活中我對我自己抱持著嚴重的自我懷疑,對未來的態度極其悲觀,對過去懷有諸多懊悔,乃至我長年都有想要自我了斷的念頭,不過當我面對夢中一些生還率微乎其微的極端危機時,我卻又會設法掙扎,無論事態有多麼惡劣而急迫,我卻都還是能夠維持一定的理智進行邏輯思考,力圖絕境逢生、逆轉整個局面,這該怎麼解釋?在我的潛意識裡,其實我並不想死?我還有強烈的求生慾?
很多時候,這種自我覺察的過程會讓我產生很多的疑惑,因為我的潛意識與表意識在許多地方並不相符,而通常依我所聽見的例子,許多人的表意識都會呈現出他們想要自我保護的機制與堅強形象,而潛意識則蘊含著他們的創傷、恐懼和迷惘,但我卻似乎是相反的。
我也很少主動跟人聊起這件事,我是指「單因一場夢境就會讓我產生諸多疑問、煩惱,甚至是無以名狀的恐慌」,因為我已經聽過無數次「你想太多」、「你只是庸人自擾」這類的評語,也許他們之中有人其實是立意良善、試圖給我安慰,但這樣的評語著實讓我有些反感,理由有多,我並不想一一陳述,但其中一點是納悶:難道你們都不曾真切地懷疑──或說是反省──自己的真實樣貌也許並不如自己所相信的形像嗎?或許有些扯遠,不過我猜想正是因為長期鼓吹片面的正向思考以及在教育中缺乏嚴厲的指責,這才導致社會上充斥著越來越多信心大過能力的蠢貨、毫無責任感的懦夫、多重標準的偽善者、自欺欺人的騙子、將煽動混亂合理化的投機主義份子。
我的夢總是多災多難,有時在夢裡的極端狀況參雜了複數以上的元素,我不是心理學方面的專家,僅靠自學十分有限,偶爾圖個方便,我會直接在網路上查尋《周公解夢》,而其結果不外乎都是反應我對現實生活中的惶恐與不安,但我想要的並不僅於此,我想知道為什麼我會做這樣的夢,那才是核心所在。
為什麼我鮮少夢見快樂的事情呢?
除了夢境,我也有過接近幻覺的時刻,而幻覺正是清醒的夢境;說來並不光彩,就在去年(2022)的四月,我妹在美國結婚,當時新冠疫情尚屬嚴峻,加上家中僅有我一人英語流利,因此我便成了家中的唯一出席了我妹婚禮的代表,在婚禮的後半段是自由的派對時間,我也因女方代表的角色和我妹他們夫妻倆在美國的朋友們進行互動,而他們的其中一位朋友……姑且稱呼他為「Alex」吧,Alex在正職之外還有另一項專業,那就是種植大麻,而且他的種植技術還採用了水耕法,坦白說我並不了解這當中的細節,由於在加州大麻屬於合法化的醫療用品,因此做為種植商的他也帶來了他的產品在婚禮派對上與眾人分享,而且有別於一般在電影中常見的那種細長手捲菸大小,Alex提供的大麻每一根其尺寸都有如古巴雪茄一樣,濃度自然也不言而喻。
過去在參加跨國商務活動時,我也曾在馬來西亞的藝術家朋友介紹下嘗試過大麻與迷幻蘑菇,當時我的感受並不強烈,依稀只記得其作用會讓我對於眼前所見的一切做出更多變形的聯想,我猜那正是我的藝術家朋友們在創作時的靈感來源或催化劑;多年前的經驗讓我對此並沒有過多的排斥,更正確來說,是我並沒有什麼提防,其結果就是在抽過三輪Alex所提供的大麻之後,我很快地就體驗到了前所未有的感官衝擊,首先是重心不穩,接著是止不住的嘔吐,然後身體動彈不得,只能自行找個安靜的角落、坐在石階上歇著,同時,我的雙手都在不自主地劇烈顫抖。
由於在會場上消失許久,我妹主動找到了我,得知我的狀況之後,他安排了另一位朋友「Fernández」來照顧我,主要就是不斷地對我說話、讓我保持注意力,我盡可能地想要回應Fernández,不過我的生理狀況實在不允許,因為在我的腦子裡想要組織語言變得無比困難,這跟使用英文或作為最習慣的母語中文無關,我就是……完全沒辦法,而且我也幾乎無法睜開我的雙眼,當下,我查覺到我腦中的時間與客觀的時間完全無法同步,當Fernández對著我說話,我總感覺他已經重複過了從他口中說出的內容,漸漸地,倘若我偶爾還能夠睜開眼睛,我看見的並不是眼前景象的變形,而是……我可以看見每個被劃分為切片的時間軸,無數個Fernández如同骨牌或膠捲那般出現在我的眼前,甚至到後來,我竟然能夠在這一連串被分割的時間軸裡看見自己的後腦勺。
此刻,在我的精神感官中,除了Fernández的呼喚,我只能聽見無數個自己所發出的聲音,有一部份是尖銳的自我批判,有一部份是我脆弱的自白,而又有一部份則是我內心深處最黑暗、恐怖、暴力的宣言:
「你是個廢物」、
「對,我知道我是個廢物」、
「你的工作已經完成了,你應該去自殺了」、
「對,我應該自殺了」、
「等你回到國內之後,你應該列出一份虐殺的清單」、
「我會列出這份清單」、
「你最好先拔掉他們的指甲,然後是剪下他們手指跟腳趾,切斷他們的後腳跟,搥碎他們的膝蓋,割掉他們眼皮、耳朵、鼻子和嘴唇,撬掉他們的每顆牙齒,逼他們吞下生鏽的鐵釘,用鹽酸和漂白水滴在他們的眼球上,在他們的靜脈裡注射煙焦油……」、
「但這有什麼意義呢?」、
「反正你已經搞砸了一切,你已經搞砸了你的人生,沒有人愛你,沒有人需要你」、
「我完全不值得」、
「對,你完全不值得」、
「Fernández, you still here? Why? I’m totally a fuck-up already. You don’t know me. Please stop.」、
「一切都毀了,都是你的錯」、
「都是我的錯」、
「你只是個廢物,你只是個廢物,你只是個廢物……」
不知過了多久,我好像在這樣的幻覺與幻聽當中獨自度過了好幾個小時,直到接近午夜,我才終於擠出一點力氣重新站起來,然後搭上計劃中的配車回到新郎父母的家,在抵達目的地之後,親家母得知我的狀況,不停可憐地關心我,希望我多喝點水來抑制噁心感,也促進我的血液代謝、減輕大麻的藥效,而在進門前,我妹也上前關心我的情況,她問我:
「你還好嗎?」
「抱歉,」憑藉著最後一點意志力,我痛苦地誠實說道:「我搞砸了妳的婚禮,我讓家族蒙羞,抱歉。」
「不會,沒有這回事,你是我哥,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謝謝。」
當晚,在褪去租來的三件式西裝與皮鞋之後,我便在癱軟與痛哭中沉沉睡去;大麻的效力比我想像中的還強,這樣的副作用還多維持了兩天,親家們在隔日對我沒有任何批評,反而是不斷地帶我在社區內到處走走、與我聊天、注意我的飲食,希望能夠改善我的情況。
而根據西方的習俗,婚禮後的當晚,新婚夫妻並不會回家,他們會在外面的旅店休息一、兩天,因此根據原計畫,我在婚禮隔日就會返回我妹他們的公寓、幫忙照顧我們家養的狗「泡芙」(牠在幾年前我妹赴美求學時,就已由我負責帶過去和她一起共同生活),於是接下來的兩天,家中就只剩我和泡芙,時間到了我就負責餵牠,並且帶著牠外出散步。以前泡芙還在台灣時,即使是在三更半夜,當我恐慌症發作,牠總能有所感應,有牠的陪伴一向能夠舒緩我的症狀,然而也許是由於大麻的效力還在,我在那兩天裡孤獨感和罪惡感倍增,以至於泡芙無時無刻都跟在我的身旁,我可以感受到牠也在擔心我,夜裡,泡芙總會鑽進被窩與我同眠,倘若我不奈落淚,牠也會發出悲鳴,並舔著我的眼淚,彷彿是在用牠的方式安慰著我:
「別哭、別哭,沒事的,我就在這邊。」
當我在半夜恐慌症發作時,我的自殺意圖非常強烈,為了做好準備,我其實會自行換好西裝,不過「泡芙」總有感應,牠總是會靜靜待在我身邊、陪我度過發作的時刻。
而在當時所歷經的那些幻覺與幻聽,其內容直到現在我都還記得清清楚楚,毫無疑問,那是我做過最可怕的惡夢:因為它很真實,而且是在我清醒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