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涉及《獸靈之詩》部分劇情,請斟酌閱讀
在討論到「虛構世界」時,我很喜歡用的一個例子,是《螞蟻革命》(La Révolution des fourmis, 1996)中的一個情節——這本《螞蟻》三部曲的最終作裡,人類社會因著與螞蟻社會的溝通、交流而產生衝擊、變動;一群楓丹白露(Fontainebleau)的高中生因為對社會的不滿而展開革命、佔據學校,意圖實踐螞蟻般的社會主義,在這座法國中北部的城市裡建立自己自足的社群。
充滿創造力、想像力的學生在學校的電腦教室中建造了一個只存在於電腦中的「虛擬城市」。這座城市中存在著以程式建構,各式各樣,不同年齡、性別、性向、階級的市民,學生們與不同的廠商聯絡、邀約,讓他們將準備上市的商品放入虛擬城市中測試。透過虛擬市民對商品的反應,廠商便有辦法調整商品,讓其獲得更好的銷售成果。
然而,隨著時間過去,虛擬城市中的虛擬市民逐漸察覺到了「不對勁」。可能是察覺到了某種「不自由」,也可能是發現到了產品出現的「不自然」,這些藉由0與1所構成的生命,終於發現了自己正被某種力量所控制著。於是,他們反抗。他們上街頭遊行示威,而後更進一步展開「恐怖攻擊」:當學生打開電腦螢幕,準備觀察這些人工生命的狀況與對某個產品的反應時,透過電腦主機控制電流、電阻,這些虛擬市民讓螢幕爆炸,試圖藉此擺脫人類的掌控。
雖然爆炸並沒有造成太大的傷害,但學生們終於瞭解到虛擬市民的意圖。起初,他們感到疑惑,畢竟他們的設計讓這些市民衣食無缺,他們也只需要無意識地對產品做出反應即可——究竟為什麼如此激烈的反抗呢?但漸漸地,虛擬市民不再正常生活;他們停止外出,躲藏在學生所能觀察到的範圍之外,最後,甚至開始集體自殺。學生們最終體認到虛構世界的失敗,將螢幕、鍵盤從該主機上拔除,但繼續讓主機運行,只讓主機與現實世界完全隔絕,不再干涉虛構世界的一切。
《螞蟻革命》中,對於該事件的描述到此為止。讀者無法知道後來主機中的世界到底如何發展;市民是否認知到自己活在一個虛構的世界中?或者反過來說,這些市民即便知道了真相,又真的會認為「自己的世界」是虛構的嗎?或者,「自己」是虛構的嗎?
同樣的「何謂虛實」的命題,在大量的科幻作品中出現過,或許尤其時常出現在Cyberpunk相關的故事中——《銀翼殺手》(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神經喚術士》(Neuromancer)、《駭客任務》(The Matrix)、《異次元駭客》(The Thirteenth Floor)……有趣的是,這個命題也貫穿了《獸靈之詩》的下冊。
閱讀《獸靈之詩〈上〉:保留地的祭歌》開頭的〈歷史〉,就像在閱讀一封邀請讀者進入故事世界的邀請函;敏銳的讀者可以很快發現,故事舞台與讀者所在的「現實世界」有著些許差異:
魯哀公十四年春,西狩於大野,叔孫氏之車子鉏商獲麟,以為不祥,以賜虞人。麟欲奔逃,遂遭鞭笞,其傷甚鉅而麟不反。仲尼觀之,反袂試面,涕沾袍。
這段與我們所熟悉的《春秋左傳》帶著差異的文字,暗示了作品世界與現實世界的不同。當故事進入第二部,我們終於可以確定,故事的舞台位於所謂的「鏡子世界」,是現實世界的反射、模仿與鏡像——讓我覺得聰明、高明的,是這樣的「概念」在進入《獸靈之詩〈下〉:模仿師的遊戲》之後,又再度被作者拆解、挑戰。
《獸靈之詩〈下〉:模仿師的遊戲》中,第三部〈垃圾場〉講述了阿蘭與鶺鴒之間的故事,第四部〈遊戲〉則講述了金雪與劉阿哞為首的五大家族故事;到了第五部〈復活〉,敘事角度終於拉到了幾名重要的模仿師身上。
「模仿」等同於現實中的「魔法」,這並非只是「ㄇㄈ」音轉的諧仿,更奠定了故事舞台的基礎——主角們所在的世界,是模仿真實世界而誕生的。模仿師要獲得模仿的力量,就必須認識到「世界是假的」這個事實。但當這樣的事實不斷在故事中被提及,讀者的閱讀與思考也不禁來到問題意識的第二個層面:「這是不是代表,『書裡的世界是假的』呢?」
當然,這不是廢話嗎?書裡的世界怎麼可能是真的呢?那是創作者(ㄇㄛˊㄈㄤˇㄕ)對現實世界的「模仿」啊!不過,既然《獸靈之詩》是奇幻作品,那就可以用奇幻文學理論來討論剖析之——托爾金將奇幻故事裡的世界稱為「第二世界」(Secondary World);好的創作者有辦法讓讀者在閱讀其作品的過程中獲得所謂的「第二信仰」(Secondary Beliefs),意即,讀者會在閱讀故事的過程中,完全投入,甚至「進入」故事的世界中,完全相信第二世界的存在,理解該世界的邏輯、法則與規矩。一旦停止閱讀,這樣的第二信仰也隨之消失,讀者得以回歸現實的第一世界(Primary World)中。
然而,第二世界是「假的」嗎?我以為,邱常婷在《獸靈之詩〈下〉:模仿師的遊戲》中,挑戰了「虛構」的定義。隨著故事進入高潮,黑羊與白猿/紅鳳展開對決,雙方不只在模仿的技術與能力上纏鬥,也在對於世界的理解與定義上爭鬥。黑羊最終認識到,即便他們的世界是模仿出來的,也不一定就代表那是假的:
何為真?何為假?我們是真實的,並不因為是模仿另一個世界而誕生,就成為虛假,就好像音樂、小說、繪畫和詩,或許模仿了現實的一部分,但這些東西絕非虛假。
而當來自現實世界的惡靈璐安揭露其最後的陰謀——把現實中泰邦的靈魂移轉到鏡子世界中泰邦的肉體上——時,莉莉即便認為他復活的是假的泰邦,卻也無法眼睜睜地看著對方受到傷害。相對地,「鏡子外」的泰邦,也不願看到成為惡靈的璐安繼續傷害別人,或者看到「鏡子裡」的莉莉、泰邦繼續受到傷害。認為一個假的世界中復活的假的兄長是假的……似乎是個有點繞口的認知;但這個所謂的「假的假泰邦」對於璐安的愛也是假的嗎?
電影《A.I.人工智慧》(A.I. Artificial Intelligence)的宣傳海報上寫著這麼一段宣傳詞:「他的愛是真的,但他不是。」(His love is real, but he is not.)反過來說,即便不是人、不是真的存在,其思想、思緒、思念難道就不是真的嗎?
當衝突結束,鏡子外的泰邦與鏡子內的莉莉終於有機會看看那個已經長大的彼此(啊,這段哭得我眼睛都腫了)。泰邦告訴莉莉,沒想到自己筆下靈光一現的角色,竟然真實活在另一個世界中;但另一個世界的莉莉反駁,說自己並非真實存在,只是被模仿於一個虛假世界中的影子。對此,泰邦告訴對方:
璐安,我不認為你們的世界是虛假,過去幾日,我目睹了許多不可思議的事情,你的世界和我的世界,分明互相影響。我想或許兩個世界彼此相互依存,才能稱作完整,所以並沒有虛假或真實世界的區別,因為我們的兩個世界其實是互為表裡的一整個世界。
這樣的對話,其實也映照出讀者、作品與作者的相互關係。我想,那是一種對於「第二信仰」的重新理解與詮釋;托爾金認為現實是一座禁錮我們思緒的牢籠,生活於現實牢籠的讀者,自然渴望一窺牢籠之外的景色——將這樣的概念置於《獸靈之詩》的架構中,牢籠便成了進入末日浩劫中的現實世界,而鐵窗之外,則是鏡子世界——而牢籠內外,其實一樣真實。
那不是一種短暫存在於閱讀過程中的信仰,而是經過閱讀體悟而永存於心的想法、思緒與概念。我在自己的碩論《台灣奇幻小說發展研究 (2001~2010)》結尾這樣寫道:
讀者透過閱讀這樣的文字,將「期望現實也能如此」的動力帶回現實社會中,將虛構的想像化為堆動現實世界前進的能量,於是現實有朝一日也能成為奇幻文學作家筆下理想的世界。筆者以為這便是奇幻文學的價值所在,也是奇幻文學必須存在的道理。或許這些字句充滿了不切實際的理想,但筆者此刻正如此堅信著。
鏡子內外的世界相互影響,就好像故事內外的世界中也交互影響那般。讀者透過閱讀,就此對世界的認知產生改變;作者也透過創作,以此對世界的理解產生改變。在這樣的理解下,若要斷言其中一個世界是假的、虛構的,未免過於武斷。
所以,《獸靈之詩》終究是真的。璐安是真的、泰邦也是真的;惡靈不顧一切希望拯救哥哥的執著是真的,後者不顧一切希望拯救弟弟的執念也是真的;阿蘭渴望復仇的心是真的,渴望放下一切的思緒也是真的;金雪期盼自己為金家帶來改變的願望是真的,劉阿哞只為金雪著想的心願也是真的;金玲對於黑羊的愛是真的,黑羊無法理解前者的愛也是真的……保留地的祭歌是真的,模仿師的遊戲是真的;現實世界是真的,鏡子世界也是真的。
作者創作故事中產生的痛苦與喜悅是真的,讀者閱讀作品後獲得的苦痛與感動也是真的——
一切都是真的。每一個人曾經有過的每一個想法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