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在我小學三年級左右,我媽開始在老二海鮮碳烤店上班。這家由幾個眷村兄弟所開設的炭烤店,位於板橋重慶路的路衝,營業時間從下午四五點到凌晨一兩點。我媽在店裡擔任外場領班,負責點菜上菜,有時還會陪客人一起喝酒划拳。說是炭烤店,但其實炭烤、海鮮、快炒、涼菜小吃都有販賣,算是一個平價的庶民食堂。店內不大,大約七八桌的四人桌椅。店內並不是使用一般常見的餐廳塑膠桌椅,而是使用竹製的矮桌和竹製板凳。加上擺在騎樓的碳烤爐,讓整個店內洋溢著一種南洋歡樂的夏日啤酒氣氛。
我媽和這群眷村兄弟感情滿好的,有時候會帶著我到他們兄弟的租屋處打牌喝酒。這家眷村兄弟輪廓都很深,深邃雙眼皮加上大眼睛,說話是標準的外省二代口音,因為做生意吧,所以台語也都很輪轉,十分有海派的魅力。在叔叔們的租屋處,我最常做的事情是幫老三叔叔拔白頭髮,一根一塊錢。有時候也會跟著老三叔叔拿著毛筆和過期的報紙,一起練書法。後來我在高中時考美術術科,書法成績不錯,大學時也得到校園的書法入選,也許是這時候產生的興趣萌芽?真是貧民百萬富翁。
年紀最小的老五叔叔,暗戀左側滷肉飯店家的女兒。他會從髒兮兮的工作圍裙口袋裡,掏出兩個熱呼呼的十元硬幣,要我陪他去隔壁買滷肉飯。我捏著那兩個溫熱的硬幣,還要假裝不會拌飯,請那位滷肉飯的姐姐到桌旁幫我拌飯。姐姐的方法是先將筷子伸到碗的邊緣,插進碗和白飯的交接處,慢慢地沿著碗緣將邊緣的白飯往中心的滷汁混勻。這要花點時間,而我和老五叔叔就坐在塑膠摺疊桌椅上,等姐姐拌飯時,他就可以訕訕的跟姐姐閒聊兩句。老三叔叔總是說老五叔叔小氣,就只給我點碗滷肉飯,也沒點個豆乾海帶。老五叔叔會說哪有,邊回到店裡烤兩串培根捲幫我加菜。
炭烤店過個馬路,就是博文書局。在忙碌的晚餐時段,我就自己一個人到博文書局看書,我應該有把整個兒童書櫃都看完了。又或者過另一個馬路,到我短暫學了三個星期的鋼琴家教姊姊家餵秋田犬,然後再到運動用品店跟店家的弟弟在騎樓打羽毛球。記得有次店家進貨了當時最新流行的「直排輪」溜冰鞋;直排輪和傳統的四輪溜冰鞋不同,四片薄薄的輪子貼在鞋子下,帥氣無比,我看著運動用品店的弟弟得意的在騎樓滑來滑去,真是羨慕得要命。老二叔叔知道了,立刻帶著我去店家買了一雙直排輪給我,我記得是兩千多元吧。當時的我,好像認為所有叔叔伯伯買東西給我,都是應該的,有禮貌的說謝謝,就可以大方接受。而我媽也欣然地接受,都不用「不好意思」一下。
某天晚上,好像是跟店裡的叔叔們一起去聚餐唱歌。我媽喝得滿多的,應該至少有一打台啤玻璃瓶。不知道為什麼我們沒有回家,二叔叔帶了我們去旅館住宿。那是一間板橋的小旅館,打開門應該就是一張床墊和一個簡單的兩人沙發,空間十分侷促。他們兩人都非常醉,我不記得我媽穿什麼,但印象很深刻二叔叔脫的只剩一件白色的三角褲。兩人就倒在旅館的雙人床墊上,在床上呼呼大睡,兩個人都超級大打呼,而我就在沙發上蜷縮著想辦法摀著耳朵入睡,一邊想辦法避開、盡量不要看到二叔叔的白內褲。隨著窗外的天色濛濛亮,二叔叔醒了,我瞇著眼睛偷看他,他坐起來左右看看,拿起地上的衣服褲子穿上身,然後就打開房門離開了。
過沒多久,我媽就從老二炭烤店離職了。我才知道二叔叔原來已婚(從來沒看過他太太進店裡)。他太太非常不喜歡我媽,覺得我媽在勾引二叔叔。而那天晚上二叔叔帶著我們進旅館的事情不知怎地傳到他太太耳裡,太太就爆炸了要離婚。我媽離開後,炭烤店也收起來了,二叔叔好像是回岳家幫忙做事吧。而剩下的老三叔叔和老五叔叔,似乎還是離不開餐飲業,很會存錢的老五叔叔,自己在重慶路的另一頭買了一幢兩層樓的公寓,一樓開了老五鍋貼牛肉麵,二樓當作住家。過了幾年,我媽有次還帶我去老五鍋貼用餐,老五叔叔和老三叔叔頭髮都全白了,但還是那麼親切開朗。說周姐常來啊,沒事的話也來幫忙我們,忙得要死。說著說著,櫃檯後方的老闆娘走過來靦腆地對著我媽打招呼,居然是當年的滷肉飯姐姐。值得慶幸的是,這段重慶路小回憶有了一個可喜可賀的結尾。
(圖片來自foodpanda謝謝台灣炭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