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羅士信登上城牆,看著晴朗的天空。
接下來,只要等李世民的援軍抵達,便可展開最後一波進攻。
不過,敵軍勢必會先到。
論戰,羅士信無不勝。
問題是,糧草有限。
羅士信入城之後方知,為何洺水縣人以城降。
劉黑闥那王八蛋,實施了堅壁清野之策。而且是除了他自己所在的樂壽城,糧食壯丁,一點不留。
這戰術,羅士信記憶猶新。是以連忙通知李世民,莫要分兵接收其他城池。當年,張須陀等人就是因此而敗給李密。
為了維持民心士氣,羅士信開始派糧。若是沒有百姓的支持,這城,守不下來。
只要李世民趕到便行。
羅士信相信李世民的本領。
只是,如今已是斷糧第三日。
羅士信幾次出城衝殺,一無所獲。
漢軍久聞羅士信鬼神之名,只圍城,不上前。凡是城門開啟,就是一陣亂箭伺候。饒是羅士信一身本領,也無處施展。
校尉建議羅士信想辦法逃離洺水城。羅士信只是淡淡問道:「你是哪裡人?」
「小人太原出身。」
羅士信道:「我是齊州人。我的故鄉,便是往西三百里路程。」
校尉不明其意,只聽羅士信續道:「十歲那年,我與父親往聊城趕集,結識了一個洺水出身的男孩。我們一起玩弓箭,嘿,那時我一開弓就崩了。」
羅士信望向遠方:「他哭了好久,父親因此責罵了我一頓。父親說,老天爺給我不同凡響的力量,就要用來保護其他人,而不是傷害別人的生命財產。我一直不明白,從來就不明白。」
父母為盜賊所殺後,羅士信再也不相信什麼老天爺。只要拿著兵器,踏上戰場,那他就是能決定一切的「天」。
「不過,這幾天我好像懂了。」
一直以來,羅士信身為戰場最強之矛,從未經歷過這樣的守城戰。
當他派糧的時候。
當他出城血戰而歸的時候。
城內老弱婦孺露出的那種神情。
原來。
羅士信這才明白,要做為別人的「天」,不只有掌握生殺大權這個方式。
人們拜天,是為了求得平安。
那跟屈於恐懼之下的神情,完全不同。
「我要保護他們。」羅士信道:「這是秦王給我的使命。」
也是天給我的使命。
後半句,羅士信沒有說出口。
他隱約知道,李世民能做他做不到的事情。不只是戰場上的勝負。
校尉見勸阻無效,只能告退,走下城樓。但羅士信聽見了更多腳步聲。
「你們有什麼……呃啊!」
是校尉的慘叫聲,還有刀刃入體的聲音。羅士信再熟悉不過了。
只是,羅士信沒有想到。
手持兵器,走上城樓的眾人,竟皆是洺水城中的老人、婦人,甚至孩童。
「將軍,請投降吧。」
顫巍巍的刀尖,還滴著鮮血。
「我們……只是想活下去。」
這就是他想保護的人。
羅士信突然不知道,現在是該生氣,該哭,還是該笑。
腦海中,響起了李淳風曾對他說過的一句話。
「民以食為天」。
原來如此。
現在,該笑。
羅士信雙眼圓睜,發出了笑聲。但臉上半點笑意也沒有,煞是怕人。
「拿麻繩來,將我縛了去降吧。」羅士信拋下了兵器:「可以的話,讓士卒們趁這個機會離開吧。有我就夠了。」
沒有人敢違逆羅士信的意思。
很快,城門大開。五花大綁的羅士信,被送到了漢軍陣地。
一重,又一重。
羅士信不斷被交給不同營地的士兵。
嘿,那事情就很明白了。
羅士信知道,那個膽小鬼,就在這裡。
漢帝,劉黑闥。
在連過五營之後,羅士信來到了劉黑闥的面前。曾經並肩作戰的兩人,如今一為帝王,一為階下囚。
「小子,你也有今天。」劉黑闥冷笑道:「看在過去是同袍的份上,我可以饒你一命。投降吧。」
投降,對羅士信而言是家常便飯。他的武勇,在這亂世中沒有一個陣營不需要。只要還有一條路走,羅士信就不會死戰到底。
今日,他才明白。
原來自己拿起兵器,走上戰場,也僅僅是為了想要活下去。
「嘿!」羅士信也笑了:「投降你?不如吃屎。」
「哈哈,行。」劉黑闥一揮手:「來人,備上新鮮熱辣的屎,給羅將軍嚐嚐。」
此話一出,連漢軍士兵都傻住了。
該去?不該去?
羅士信道:「像你這等無賴,也敢自稱帝王?」
劉黑闥一擺手,道:「叫你讀書不好好讀,我先祖漢高,開創大漢盛世四百年,憑得是什麼?」
羅士信昂然道:「開創是開創,盛世歸盛世。難道四百年皆是漢高劉邦治國?誰能守護萬民,誰才是天下之主……那個人,絕對不是你!」
劉黑闥笑道:「臭小子,連鬥口也不懂。我能知人善任,便是今日能端坐你面前的道理。」
羅士信道:「你偷雞摸狗,巧言令色才是一流……我真正擅長的是什麼,你難道不知?」
話才說完,羅士信虎吼一聲,扯崩了身上繩索,便向劉黑闥撲去。
「取你狗命!」
劉黑闥依然笑著,動也不動。因為,羅士信已經半分也前進不了了。
十二支長槍,分別貫穿了羅士信的大腿、小腿、前臂、後臂、胸膛、腹部。將他牢牢釘在地上。
誰也看得出來,這十二名武士,不知反覆經過多少次操練,才能刺得如此精準。
「我不知道?」劉黑闥笑得更歡了:「愚蠢的人,總以為別人比他還愚蠢,殊不知自己才是最蠢的那個。」
羅士信什麼也沒說。
他知道,自己將要進入一個前所未有的境界。
世界,不但緩慢下來,更失去了顏色。
身子,感覺不到任何束縛。
劉黑闥到底是猛將出身,隨即察覺有異,立即轉身離去。
「把他的頭,給我砍下來!」
武士們隔開了劉黑闥與羅士信,才要拔刀,就聽見「啪」的一聲。
只有一聲,十二支長槍齊齊折斷。
十二個武士的胸口,都插了一把斷槍。
沒有人看得清楚,發生了甚麼事。
拔刀的武士,下一瞬間,頭頸已被扭斷,整個人遠遠的被拋出去。光是他身上的甲冑,便不下百斤。這絕對不是人力所能及之事!
即使強如劉黑闥,也只看見一個黑影晃動。他下意識側了側身子,突然就變輕了。
右手前肢,已經離開了自己。
劉黑闥還沒明白過來,又覺頸項一緊。
完了。
這是他最後的念頭。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血,終於滴了下來。
僅存的五名武士,刀上都沾滿了鮮血。
每一刀,都砍斷了羅士信。
抓住劉黑闥的,是什麼呢?
只怕連肉塊都算不上。
全場鴉雀無聲。
漢帝劉黑闥,一直沒有回過神來。
一旁的將軍張君立見狀,連忙出來指揮。一邊讓人把皇上扶下去休息,一邊把羅士信的屍體「整理」起來。那看上去……怎麼看都像被巨石砸死的模樣。
不過,頭顱到胸口之間,還算完整。
張君立嘿嘿一笑:「他的主子,或許會想要這個。」
是的,他的主子,大唐秦王李世民。
此時,仍沉浸在溫柔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