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登及(臺灣大學政治學系教授)
2022/6/27
2022/6/27 風傳媒 https://www.storm.mg/article/4396907
奔騰思潮https://www.lepenseur.com.tw/article/1112
中時電子報https://www.chinatimes.com/opinion/20220626002260-262110?chdtv
俄烏戰爭是國際秩序解體的加速器
始自胡錦濤第二任期末、歐巴馬第一任期中的中美互為首要對手的長期競爭,經過習近平「奮發有為」、「敢於鬥爭」的「一帶一路」與川普「美國第一」和「印太戰略」的較量,華府與北京逐漸硬化成為結構性的對抗。「川普主義」加上新冠疫情,更使國際競鬥與大國內部社會分裂和經濟動盪的跨層次連動關係更加深化且完全攤開。
俄烏戰爭只是這個過程的加速器,使現狀秩序的深層矛盾更明白顯露出來。幾乎可 以毫無疑問地斷定,主要國家首都的自由制度主義者(liberal institutionalist)在決策圈幾已邊緣化,戰爭的景象也已越趨迫近。和平則只能靠各種拖延時間的臨時性「護欄」苟延殘喘。在這個過程中,人們將會看到兩種「持久戰」(protracted wars):一種是大國勢力範圍溶解和重組過程下,發生在「前方」、特別是斷層線上的小國的消耗戰,也就是我們熟悉的代理人戰爭(proxy war)。另一種是大國為準備未來可能直接參戰、以及爭取形塑有利新秩序的長期、全方位鬥爭。
戰後長期和平基礎瓦解中且不可逆
無政府狀態是「普世帝國」時代結束後,國際關係的基本特徵之一。國際秩序是全球無政府狀態條件下,大國間不爆發直接戰爭的有序狀態,也稱為「有序無政 府」。與此相反的是「無序無政府」,如兩次大戰、拿破崙戰爭、秦併六國戰爭等等。無政府狀態之所以可能有序,關鍵在三個條件:權力平衡(均勢)、制度安排,與理念認知。具備延續和平的條件,例如二戰後戰勝國擁有特權的聯合國體 系、美蘇領先的核武及其最小程度擴散、美元霸權和歐日分享的布林頓森林體系國際金融貿易制度、不同體制大國菁英的戰略慎重(prudence)等,是到蘇聯瓦解、 美國升上單極地位迄今,「長期和平」(long peace)的基礎。
這些基礎現在都發生劇變。從大國經濟和軍事權力分布變動、到各國乃至國內階層 財富與收益分配不均和不滿,再到嚴重的新興議題如氣候、能源、公衛(傳染病最 明顯)危機無法解決,最後加上新媒體時代粉碎且鼓勵極化的速食、反智公共氛圍,正從所有方面瓦解還保留古典權力平衡色彩的戰後秩序。為了應對未來嚴峻的 不確定性,不管是要託古改新的「建回」好世界(Build Back Better World,B3W) 還是繼續推向多極化的「公正合理國際新秩序」,數年甚至十數年風險極高的「持久戰」難以避免。
兩種「持久戰」:後方與前方
由於國情與歷史經驗的原因,美國習慣於找到有利切點,加入衝突並於結局獲益最大。因此,即使有戰略大師如肯楠(George Kennan)建言在美蘇冷戰中要發揮耐心,由於理念的衝動或工業上的需要,華府還是無日不在大小戰場練兵用兵。俄國與中國則常缺乏選擇,不得不從一次又一次的持久戰擷取經驗。中共第一代領導人 毛澤東熟悉歷史又鬥爭經驗豐富,美國記者斯諾問到抗戰前景時曾論斷中日形勢:「不能速勝,是持久戰」。贏得持久戰,他認為條件有三:(1)國內鞏固;(2) 國際態勢有利;(3)敵方內部分裂瓦解。這三點中最重要的,套用鄧小平的話講,還是「辦好自己的事」。到胡、溫超德趕日、習近平「建成小康」(人均過一萬美元)後,則還需要集中黨權、保證經濟社會面挑戰和外國因素不危及最核心的「基本制度安全」。
毛澤東討論敵強我弱,在「持久戰」中爭取上述三條件有利時,又區分了三種手段:游擊戰、運動戰和陣地戰。即便是到入侵對手轉居劣勢時,他也不建議依靠實打實的陣地戰式決戰,而是繼續仰賴正規力量長線機動攻擊的運動戰,和非正規力量消耗對手的游擊戰。如果說中美兩強從「再平衡」與「一帶一路」激烈競爭起,進入一場歷史級的持久戰,美方就像是希望透過本國軍事、經濟和國際優勢強化,以「建回」前方陣地,圍堵擊敗對手。中方則較像是從韜光養晦、保存實力的游擊戰,逐漸轉向長線機動的運動戰,但仍盡後布置陣地決戰。
在這樣的態勢下,產生了兩種「持久戰」。一種是雙方「後方」自強,透過「護 欄」避免在不利條件下,上前直接碰撞的持久戰。一種是運用「前方」代理人直接 消耗對手的持久戰。前方直接交火,可以應用游擊戰、運動戰和陣地戰。俄烏戰爭初期俄方企圖用運動戰與陣地戰直接拿下基輔不成,現已轉為以運動戰為主切割包圍烏軍。烏方倚靠西方盟友支持,在基輔保衛戰成功後企圖也在烏東用陣地戰結合游擊戰擊敗俄國,但態勢轉趨不利。但整個烏克蘭則像是美國設伏的大型不對稱戰 場,引誘俄軍進攻、設防消耗,以最終擊敗一個陸權對手大國—俄國。如果俄國只是美國眼中現狀秩序的「破壞者」(spoiler)而中國才是真正敵手,那麼印太區域「護欄」最薄弱、可以用「操縱下的戰略清晰」(managed strategic clarity),以「不對稱」戰場設伏擊敗另一陸權大國的地方,答案是顯而易見、路人皆知。
兩場持久戰:俄國與中國?
烏克蘭是一個不對稱伏擊俄國的目標,俄烏戰爭後俄國似乎又變成北京可運用的巨大「陣地」設伏美國。反之,中國不僅是莫斯科逼迫美國緩和的一張「大牌」,台海也可以是俄國設伏美國的巨大「陣地」。無怪美國堅持北約不能直接出兵烏克蘭,一些美國戰略家更建議華府盡早與俄國達成妥協,才能專注印太的持久戰。倘若烏軍長期不勝,反而俄國運用「資源持久戰」誘導美歐陷入停滯通膨,化解「金融閃電戰」,則東歐小國必更加恐懼「喀布爾場景」,要求美國增兵到東歐前線。於是想用烏台雙殺俄中,反而會變成高核武風險的「兩場持久戰」。
此際北京正透過「太平洋島國論壇」、「金磚集團」擴員與「金磚+」(即近日新建的「全球發展高層對話會議」,除金磚元首外,增加印尼、泰國、馬來西亞、阿根廷、伊朗、斐濟等國)、「非洲之角區域和平會議」(蘇丹、南蘇丹、吉布地、衣索匹亞、索馬利亞、肯亞、烏干達),在外線進行國際運動戰和游擊戰。其道理一來是經濟下行條件受限,二來也是最小限度延展「陣地」,拉開競爭空間,可以有底線、不設上限。美國在印太的「陣地」則有明顯層次感,有核心集團AUKUS、核心前線美日安保、重要前線和QUAD前線安全夥伴,另外還有IPEF和新成立的「藍色太平洋夥伴」(Partners for Blue Pacific)。有的固守、有的對沖,有的可以設伏。
兩種持久戰已經開打,自由國際秩序的容貌將在這場鏖戰中變得日益模糊。我們能感知到的是,全球市場、全球科技、全球旅遊等過去以為低成本的人類生活模式已不可復返。這固然打擊了全球恐怖主義,卻使全球環境、全球能源、全球糧食、全球疫情都更難治理。目前只是無法預期會不會爆發「兩場」持久戰,會不會升級為熱戰。
愛因斯坦說「上帝不擲骰子。」希望「陣地」中的人還保有一些選擇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