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寂》(Cien años de soledad)
作者:加布列·賈西亞·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
譯者:楊耐冬
出版社:志文
出版年份:1984年
評書日期:2018年9月20日
翻譯質素:
根據英譯本作二次翻譯,內容大致準確,文句尚算通順流暢,譯名被簡化,雖然便利讀者辨別角色,但失去原著歷史不斷重複的輪迴感和宿命論,可選擇其他譯本。
整體感想:
馬奎斯憑著《百年孤寂》獲得各國文壇的讚譽和諾貝爾文學獎的殊榮,掀起中港台研究拉丁美洲文學的熱潮。本書相關的中文研究浩如煙海,可分析的主題恆河沙數、層出不窮,值得讀者細細體會。拉丁美洲容易被世界遺忘、忽略,給世人的刻板印象離不開獨裁、貧窮、貪腐、毒梟等等,是美國提供原料的後花園。馬奎斯等拉丁美洲的創作者為這片紮根的地方寫下無數優秀的作品,把拉丁美洲的文化、意識形態、風土人情帶到不同國家的人眼前,給世人認識拉丁美洲這個歷盡滄桑又風情萬種的土地。
書中人物的命名方式十分特殊,不少首次接觸的讀者為之感到艱澀難讀,閱讀體驗不佳。這是作者刻意為之的效果。最直接的原因是這是拉丁美洲傳統的命名方式。另一方面,作者特意製造一種歷史不斷循環的宿命輪迴感。家族相同名字的人的性情、下場和所作所為大同小異,由此突顯整個家族的宿命。人生早已注定,個人的命運不斷循環,即使如何努力也無法掙脫家族宿命。當家族的人意識到家族的命運早已定下,便是這個家族消散之時。男性的名字變化不大,由此可以看出他們顯著的性情和下場:名為亞克迪奧的男性個熱情、縱慾、愛冒險,令家族衰落而死於非命;名叫倭良諾的男性孤僻、天賦異禀、愛研究預言書、延續家族壽命而平靜去世;只有孿生兄弟例外,許多人都分不清他們的身份是否調換了。他們根據自身名字制定的宿命,每一代人都重複上一代人既歷史,由亂倫開始,到亂倫結束,終結整個家族的歷史。
遺忘,是貫穿全書的主題之一,在邦迪亞家族每一代人中可找到相關的蛛絲馬跡。在馬康多建村初期,流傳失眠症這一怪病,患者沒有任何睡,也會隨時間流逝而失憶,甚至遺忘事物的名稱。雖然後來村民得到吉卜賽人的幫助而得以痊癒,但失眠症的種子早已根植他們心中,致使村民從來沒有脫離遺忘的陰影。老邦迪亞在晚年失去了時間感,覺得每天都過著重複的日子,因而做出許多怪異的行為來確認時序的變遷,被家人當作一個瘋子綁在樹下。上校的晚景悲淒,聞者鼻酸。革命事業的失意,政府的欺瞞,人民的無知,隨著時間消耗而心灰意冷,磨滅了了他的熱情和意志,使他不再過問世事,日復一日以鑄造小金魚聊以自慰,過著窮極無聊的生活。亞瑪蘭塔懼怕婚姻和情慾,對莉比卡的怨恨從未消失,懷著傷害求婚者的悔恨,選擇終身不嫁,孤獨寂寞過了一輩子,晚年編織壽衣等候死神來臨。
最能突顯遺忘與記憶的重要性,正是香蕉公司對罷工工人進行的大屠殺。書中記載了一次馬康多離奇的殖民歷史。美國人嚐過香蕉的美味後,研究馬康多的地理環境,舉家遷移到馬康多拓荒,移植美國的科技,使之變成一個現代化城鎮。馬康多的居民除了驚訝馬康多在短時間內變化之大,無可抗衡,只好參與美國在此地開發的經濟活動。香蕉公司對待本地勞工的待遇極差,他們因而發動大罷工爭取基本人權和應得的權利,要求雇主把他們當作人一般看待。然而,財大氣粗的香蕉公司不但無視工人的訴求,更串通當地政府屠殺在廣場聚集的三千人,諷刺地用原本用作運送香蕉的火車把這些氣數已盡的工人運往大海丟掉。事後,政府和香蕉公司勾結,製造白色恐怖,利用傳媒控制輿論,警告工人的親朋好友,抓捕抵抗不合作的人,試圖粉飾太平。人民對大屠殺一事閉口不談,下一代人蒙在鼓裡。久而久之,當歷史的見證人都逝世,歷史的真相就會被世人遺忘或被政府扭曲。席根鐸是一場殘暴大屠殺的倖存者,群眾畏懼強權而對此事不聞不問。即使他如何向世人傳遞歷史真相,重複強調大屠殺的死難者有三千人,也無人理會,人民猶如得了失憶症一樣。村民的行為正好跟失眠症互相呼應,諷刺了政府和大商家權力之大、抹殺既定事實的影響跟失眠症如出一轍。要對抗這種扭曲歷史的手法,就得像席根鐸一樣銘記於心,不放過任何傳遞歷史真相的機會,向每一個人控訴官商勾結的殘暴作為。另一種抵抗的方式,便是像作者一樣,或者說,像吉卜賽人麥魁迪一樣,成為歷史真相的記錄者,把歷史真相記載到書本上。此書所載的香蕉公司大屠殺實則影射1928年哥倫比亞的香蕉工人屠殺事件,作者以新聞報導的客觀敘述書寫整個屠殺過程,強調此書在魔幻下現實的一面,相同的事件曾經發生過,透過記錄歷史來「反抗內部的壓迫與外來的剝削」(註一)。
香蕉公司在馬康多謀取巨大的利益,當馬康多受大雨之災所困,卻沒有出手相助,見無利可圖更一走了之,全然不理會他們為馬康多帶來的破壞。這種用完即棄的行為令人髮指,此書也籍此批判資本主義為拉丁美洲帶來的破壞。虛構的城鎮馬康多是拉丁美洲的縮影,裡面的百年歷史象徵拉丁美洲過去百多年來被殖民的歷史,「反映了南美大陸的生活和衝突」(同註一)。資本主義在拉丁美洲造成的禍害變為一個惡性循環,「殖民帝國所施加的壓迫與剝削造成拉丁美洲的落後,使拉丁美洲難以脫離低度發展的困境。」(註二)馬康多不但沒有現代文明的建設,反而最終把西方文明排擠出去,無法變成如同美國這樣一個自由民主國家,正如吉卜賽人的預言手稿一樣,拉丁美洲的結局早已被西方殖民帝國定下,最終變成原始一無所有,然後再度被資本主義侵略,重複悲劇的歷史。
馬康多的百年滄桑歷史是輪迴的一部分,此書還利用自由黨和保守黨的政權交替影射拉丁美洲的混亂政局,政權交替一夜變更,隨之而來的是獨裁和高壓統治。不但沒有解決國家本身存在的種種問題,更令國家元氣大傷,積弱多年,無力抵抗資本主義的入侵和歐美霸權的剝削。有些革命者,就像上校一樣本身是滿腔熱血的理想主義者,但隨著革命而來的權力誘惑,不少人墜入權力的泥沼中不能自拔,變成一個個獨裁者。自由黨和保守黨你爭我奪對峙衝突多年,政黨輪替,達成協議,執政相差無幾,無法解決根本問題。
靈肉衝突也是書中的主題之一。這個家族從一開始就籠罩著亂倫的魔咒,令整個家族的命運受到情慾的擺弄。在這場理性和情慾的爭奪戰中,書中很悲觀地認定由情慾勝出,人類一旦受到情慾的支配,可以引致嚴重的後果,相當具有警示意味。在這個家族一連串複雜的情慾關係中,不難看出沉溺情慾對家族的破壞,每當家族的男男女女屈服於情慾之下,便沒有意欲維繫家庭,家族由此衰落。維持整個家族承傳的是堅守貞節的易家蘭,她離世後整個家族凋零得更加迅速。最後一代人經不起情慾的誘惑,日夜狂熱地親熱,以愛情和情慾填補振興家族的毅力和勤奮,結果直接把家族葬送到歷史舞台下。他們亂倫和偷情的行為,挑戰傳統雙重的道德底線,引發禁忌的預言,家道中落,日益荒廢,最終導致整個家族被風吹散,不留下半點痕跡。
(註一)書內導讀:馬奎斯的生平和《百年孤寂》
(註二)愛德華多.加萊亞諾著, 王玫、張小強、韓曉雁、張倉吉、吳國平譯:《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修訂版)》(台灣:南方家園出版社,2013年)
摘錄:
許多年後,當邦迪亞上校面對行刑槍隊時,他便會想起他父親帶他去找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那時馬康多是個二十戶人家的小村子,房屋沿河岸建起,澄清的河水在光潔的石塊上流洩,河床上那些白而大的石塊像史前時代怪獸的巨蛋。這是個嶄新的新天地,許多東西都還沒有命名,想要述說還得用手去指。(第27頁)
「我們還沒有親人死在這裡,」他說,「一個人必須等到有親人死在那兒,那地方才算得上是他的家鄉。」(第38頁)
有一個晚上,他認為他已發現馬康多前途的預兆。這個城鎮將遍佈玻璃屋,光輝璀璨,而且將不再有那邦迪亞家族的後裔。 「這是一項錯誤,」邦迪亞咆哮如雷說,「那不是玻璃房子,而是冰房子,正如我所夢見的冰房子一樣。邦迪亞的家族後裔將永遠存續不絕。」(第77頁)
「我所憂心的,是你這麼恨軍方,拚命對抗他們,整天為他們傷腦筋,到頭來你是跟他們一樣糟糕。人生的理想是不值得這麼卑鄙地去追求的。」
「照這種情形下去,」他作結論說。「你不但會變成我們有史以來最專橫殘暴的獨裁者,並且為了使你的良心得到安寧,你還會槍斃我的好友易家蘭。」(第176頁)
「你不能進來,上校,」她對他說。「你可以去指揮你的戰爭,但我主管我的家。」(第180頁)
「永遠別忘了有三千人,他們被扔到大海裡去了。」(第341頁)
對於文字,既懷著嚴肅的敬意,也抱持謗以閒話的不敬態度;連他自己的手稿也遭到這種雙重標準的待遇。亞爾凡索為了翻譯那些手稿,特意學了卡達隆尼亞文字;他曾把其中一卷裝在口袋裡,而他的口袋也經常放滿了剪報和古怪行業的手冊,有個晚上,他到那些因飢餓而賣淫的小姑娘住的地方去,那東西竟弄丟了。當聰明的老頭兒卡達隆尼亞智者知道後,不但不怒斥他,反而笑得死去活來,說文學的命運本來就是如此。(第380頁)
然而,他還沒看到最後一行,就明白他自己永遠也走不出這個房間了,因為遺稿預言,當倭良諾看完遺稿的時候,這個鏡花水月的城鎮(或說是幻影城鎮吧)將會被風掃滅,並從人類的記憶中消失,而書上所寫的一切,從遠古到永遠,將不會重演,因為這百年孤寂的家族被判定在地球上是沒有第二次機會的。(第39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