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莫言, 麥田出版(2010)
莫言在這本書的序中寫道:「我確曾小心翼翼,生怕招來這些永遠正確的好漢們的鞭撻,但近來漸漸明白,我即便一個字不寫,他們也不會放過我,因為我的文學觸到了他們的痛處,因此我也就成了他們的敵人。」
這段文字的深刻與坦白觸動了我,於是這本書成了我讀的第一本莫言。
蛙是一個隱喻,它代表女媧造物、也代表嬰兒呱呱落地的哭嚎,更但表單純的鄉間蛙鳴。而這蛙鳴,卻足以讓莫言的姑姑 - 向來精幹堅強且人人尊敬的鄉間女醫生 - 聞之張皇失措、理性大亂。
姑姑原本深受地方敬重,甚至大小事,只要姑姑一句話,鄉人都會言聽計從。原因無他,因為附近幾個鄉村的幾百名孩子都是她接生下來的,而數十條幾乎難產的產婦生命,也是她救回來的。姑姑受村人敬重,一方面也是因為她一向忠心與篤信黨的領導。為了報答黨的栽培,姑姑以身作責、不分晝夜為鄉里奉獻,甚至擔誤了婚事。這麼好一個活菩薩卻因為要貫徹一胎化政策,從人人敬愛的婦產科醫師變成了強制打胎的索命厲鬼。雖然她的工作從接生變成殺生,但就本質而言,她一點都沒有變;因為不論是菩薩心腸、不辭辛勞的她,或是兩眼發亮、伸出魔爪不讓任何一家生出第二胎的她,都只是忠誠第奉行毛澤東和黨的指示。
蛙鳴,原本是大自然的和聲,是詩人筆下的樂章,也是讓天真孩子在田園溪畔追逐的樂趣,竟讓這位在地方上永遠理直氣壯、叱剎風雲且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姑瞬間崩潰。姑姑對黨的堅貞與對一胎化政策的堅守,竟敵不過一聲蛙鳴的刺激;這種反差投射出的是一種嚴厲卻又綿柔的反省與批判。在政治瘋狂的年代鼓吹與奉行這些政策的人,不論是基於偏激的狂熱或不假思索的愚昧,還是侈言替天行道、伸張正義藉栽贓戕害他人來成就一己之私的人,也許他們可以暫時的自我欺瞞,強壓下自我的良知審視,或是以冷峻的態度、嚴厲的手段、陰狠的笑容、虛偽的言辭向外人偽裝並壓抑內心的自責與不安,但終究無法完全逃避被萬千罪孽或藉口壓在心底最深處的那一絲微弱的良心與內疚。而且,往往就在最不經意、最沒有防備的時候,只因為一個不起眼的觸動,就冷不防的被自己漠視多時的心緒激發而崩潰。於是一隻被惡作劇放到身上的青蛙、樹林的一陣蛙鳴,都足以讓這位一度叱吒風雲並對自己的血腥做為深信不疑的姑姑,在垂暮之年意外的聯想到了那些被她打掉的娃兒,而全然崩潰...。
姑姑和蛙鳴,不但凸顯了一胎化政策與人的良知的衝突,更點出了中國人的生育的價值觀。書中幾段關於一胎化政策下,姑姑在得知鄉人為了生兒子而偷懷第二胎之後,大義稟然地前往強制墮胎,甚至因而使得產婦喪命的描述,令人讀之潸然;儘管如此,在看到一段母死嬰活,家人得知是女嬰而非男嬰時竟悲憤與失望的情節時,更讓人悲憤。所以關於這本書,莫言這麼說:「我的"蛙",通過描述姑姑的一生,既展示了幾十年來的鄉村生育史,又毫不避諱地揭漏了當下中國生育問題上的混亂現象。」
莫言繼續強調:「直面社會敏感問題是我寫作以來的一貫堅持,因為文學的精魂還是要關注人性的問題,關注人的痛苦,人的命運。而敏感問題,總是能最集中地表現出人的本性。當然,寫敏感問題需要勇氣,需要技巧,但更需要的是一個作家的良心。...把那些是我為敵人的人甩到身後,快步前進,走自己的路。在良心的指引下,選擇能激發我創作靈感的素材;...在一種強烈的自我剖析的意識引導下,在揭示人物內心的同時也將自己的內心袒露給讀者。」
莫言在書中提到:「寫作時要觸及心中最痛的地方,要寫人生中最不堪回首的記憶。現在,我覺得還應該寫人生中最尷尬的事,寫人生中最狼狽的境地。要把自己放在解剖台上,放在聚光鏡下。」所以他強調:「寫完這部書後,有八個大字沉重地壓著我的心頭,那就是:他人有罪,我亦有罪。」
類似於生死疲勞,我覺得這本書的結尾比較弱,上網查了一下,發現也有人對他的其他著作有類似評價。莫言在這本書的最後趕了個流行議題 - 讓書中人物參與代理孕母...。這個轉折,和前面的內容不但呼應有限,且頗為牽強,只能說可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