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勞,莫言,麥田(2008)
這本書吸引我的第一個原因是他非常具有創意的故事情節,故事主軸是關於在文革時期因為地主的身分而被鄉人槍斃的西門鬧大爺,在他死後因為覺得冤屈,向閻王喊冤而獲准許轉世投胎,結果一連轉世了六次:分別是驢、牛、豬、狗、猴,最後才轉世回人的故事。這個構想巧妙之處在於透過不同動物的眼光冷眼旁觀地審視中國人民在共產黨推行的一連串政治與社會改革過程的苦難與起伏。
讀了之後才了解原來這本書可以做為認識莫言的入門書;莫言在2012年得到諾貝爾文學獎後曾向記者推薦這本書,因為它代表了莫言較為全面的寫作風格,關懷的主題是中國農村五十年間瘋狂荒誕的歷史,以及中國農民在這塊土地上的失落、匱乏,與展現的生命韌性,與面對新經濟時代的希望與困境。
讀到後來,這本書真正吸引我的地方,反而是牽繫著西門鬧一再重新轉世投胎,卻也一次又一次地變成動物的原因 - 因為他還有沒放下心中的怨氣。
西門鬧算是被自己的老鄰居一槍斃命的,在政治瘋狂的年代,為了生存,原本貧窮善良的農村百姓早已忘記西門鬧大爺過去的樂善好施,只是順著政治口號做出了讓人在有理性時無法理解的盲從與瘋狂行為。西門鬧死後當然不甘心,於是向閻王抗議。閻王同意給他一次機會,讓他從新投胎把事情弄清楚。沒想到西門鬧大爺從新投胎後竟成了一頭驢子,而且還是在自己義子藍臉家中被生下來。這回他更氣了,不僅氣自己沒有變成人,更氣自己死後發生的事情 - 不但土地、財產被分割,連老婆們也在他屍骨未寒時就急著改嫁了。西門鬧生前有三個太太,大老婆原本是書香人家的千金,因為一直未能懷孕,就讓她的丫環當了西門鬧的二太太。西門鬧被槍決時,二太太已經懷了龍鳳胎。他還有一個年輕三太太,當年她飢寒交迫、賣身救父,險些餓死街頭;西門鬧發善心把她救了回來,長大後納為三太太。在他死後,大太太被劃為黑五類,過著窮苦艱辛的日子。二太太竟然和義子藍臉結婚,他的兩個孩子也成為藍臉的孩子,而他自己卻成了這一家的驢。光是這種情形就有得他好氣的。但更過分的是,在他死後,那個被他救回來的三太太為求自保竟忘恩負義地宣稱自己是被迫成婚,且倍受西門鬧與大太太的折磨;這還不算什麼,這個妖媚的三太太誰不好跟,竟然跟槍殺他的兇手結了婚,還生了一雙女兒。這一切看在西門鬧,不,這回已是有口難言的西門驢眼中,只會更氣、更恨,也因此耍了不少驢子脾氣...。
帶著這樣的冤情與怨恨,西門鬧當完西門驢後,又轉世成西門牛,並繼續在藍臉家中過活。十幾年過去了,他目睹自己的太太們或因為他而終其一生受盡苦難,或因為改嫁而平安度日,而自己的兩個孩子也長大成人,為抹去貼在身上的黑五類烙印而積極進取與於黨的事務...。西門牛死後,他又回到陰朝地府,書中是這樣描述的:
...隨著靈魂脫離牛體,牛的記憶逐漸喪失,西門鬧的記憶重新明晰,我是一個本不該死卻被槍殺了的好人啊,連閻王也不得不承認我是被槍殺的好人,但這個錯誤難以挽回。閻王冷淡地問我:
「是的,錯了,你自己說,想怎麼辦?我沒有權力讓你做為西門鬧重生,你已輪迴兩遭,應該清楚,西門鬧的時代早已結束,西門鬧的子女都已經長大成人,西門鬧的屍骨已經腐爛成泥,西門鬧的案卷,早已焚化成灰,陳年舊帳,早已一筆勾銷。你為什麼不能忘記這些不愉快的往事,去享受幸福的生活呢?」
「殿下,我也想忘記過去,但我忘不了。那些沉痛的記憶像附骨之蛆,如頑固病毒,死死地纏繞著我,使我當了驢,猶念西門鬧之仇;做了牛,難忘西門鬧之冤。這些陳年的記憶,折磨得我好苦啊!」
帶著這些怨恨,閻王又讓西門鬧投胎了一次,結果這回成了西門豬,之後又成了陪著他的孫子輩們成長的西門狗、西門猴。
幾十年過去了,西門鬧用不同身分目睹了自己的家人、鄉鄰與仇敵在時代興衰中的載浮載沉 - 有人和他一樣成了時代的犧牲品,有人奮力逐滔上行卻意外被自己打落,有人不容於世且堅韌地死守著信念,有人堅持舊時代的教條卻成了新時代的笑柄...。終於,西門鬧看清了、想通了,也放下了。於是第六次,西門鬧終於投胎成人,成了義子藍臉的曾孫。這個重新投胎的西門鬧是個神童,在五歲的某一天,把自己六世的經歷告訴了他的爺爺,也就是他曾經以驢、牛、豬、狗身分陪看與看著他長大的孩子 - 義子藍臉與二太太的兒子...。
錯誤的制度與信念傷害了善良無辜的人,並造就了冤情與仇恨,這種現象可能發生在任何一個時代與社會中。莫言用文革時代的中國做背景,對於荒誕制度與歷史暴力所造就的不幸犧牲者,他沒有指控或責難任何一個人,只是試著用祥和、寧靜的態度去面對、去消化、去包容、去原諒、去放下,才能達到「少欲無為,身心自在」。
如果要說可惜,是這本書的結尾,收得太快、太倉促,與前面的節奏差距太強。莫言宣稱這本近五十萬字的書是他在43天內完成的(平均一天寫一萬多字),或續寫到後來,他也疲勞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