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幾年前開始注意卓銘順的創作,著眼於他居家及工作室前的那個小小的池塘。池子裡收集了他所重視的臺灣原生生物,在進入他的工作室前,他會耐心地一一為你介紹池子內的生態種類,就像他用鈷藍一筆一筆彩繪在陶瓷器上一般。當時他用青花工筆彩繪結合陶版成形完成各種實用容器,茶具、花器、陶燈、香薰器等,融合他自己的小天地,創造與人分享的樂趣。在一個理想的世界裡,透過陶土與人互動,創造一個共享的關係,一開始就存在他的創造宇宙觀之中。
隨著家庭成員的擴張,庭園中的小池一度荒蕪,但是兩個女兒的照顧成為他創作之外的生活重心。同時在陶藝工作室中工作與帶小孩,其實是相當不容易的,既要維持孩童所需的乾淨與有求必應;還得間斷地調整工作狀態與空間,但這期間維持了好長一段,甚至還做了一個個展,滿滿都是在蟲蛹中的寶寶的臉,可見生活本身融入他的創作之深,以及他們之間不可分割的連結。
卓姓是鶯歌的大姓,雖然卓銘順本身出身農家,但在鶯歌應該沒有人沒有親戚是做陶的。在大地間成長讓藝術家與土地有著深厚的連結,歷經與家人一起從事家庭代工,高中時期在茶壺石膏模工廠當學徒,這些歷練直接展現在成立工作室專注於自身的陶瓷創作之後。從2001年桃園縣文化局中壢藝術館「野地生機」卓銘順陶藝創作個展、2003年台北市磁瑤陶藝「坐看雲起時」陶椅個展、2005年 苗栗縣當代陶藝館「多元結構體」陶藝創作個展、2007年臺北縣陶藝家的店「信仰自然」陶藝個展,這些個展的主題都能看出他與自然的關係與信念。
在這期間2007年陶博館臺北陶藝獎以「陶與聲音」作為主題,卓銘順的〈大風吹吹什麼〉(圖一)獲得主題獎首獎。這作品可視為他互動性陶藝創作的一個里程。接著2009 在鶯歌陶瓷博物館舉辦的「生態紀錄器陶藝造形創作展」與他的碩士論文《「生態記錄器」陶藝造形創作》一起發表,揭露了他階段性作品討論的核心。正如其論文所說:「互動性的設計是我陶藝創作的主要特質。」此件作品以單片的花朵組成一組花朵形狀的互動裝置,兒童可以坐在弧形花瓣的座椅上[1],像在玩搖椅一般前後搖晃,花朵內安裝的陶珠會在晃動時撞擊內部結構的路徑,藉此發出不同的聲音,可以單人自己玩也可以跟其他朋友一起發出陶的聲響。
陶藝使用在茶道具上,一直有一部分用來創造人、物、器之間的互動性,作為人際關係與自我交流之用途。〈大風吹吹什麼〉將原本在桌面上雙手與上半身使用的互動道具延伸到人體全身,而且使用較少被觸及的陶瓷內外碰撞的聲音。這次的擴展不僅從陶的五感探索,也開啟了他個人對於陶與人體關係的介面。同時,離開了桌面來到地面之後,陶在空間延展上的可能性成為下一個階段的主題。2009「生態紀錄器陶藝造形創作展」中對於互動的探索將自然、物件與人的感官可能關係,經過各種設計,像是一則一則童話寓言一般引導體驗者進入體驗的故事中進行互動,並且在感官的回饋之外提醒人與自然相處的哲理。〈法布爾生物探索櫃〉與各種生物先握手再了解、〈生態平衡檢測儀〉以樹木與金幣砝碼進行平衡、〈物種指紋生產器〉用生物身體的紋路擠壓拓印在身體上,以海陸空生物的外在紋路來覆蓋人體指紋的生物識別,破除了以人為中心的生態思考,也預示了接下來共生體的理念。
卓銘順的創作表面是規劃與互動,內在則源於觀察的樂趣與自然合一關係的深切渴望。從最早透過對生態的描繪來連結自然,之後創作能可以在泡茶過程中組裝、互動的茶具,到身體遊玩的組裝互動遊具,到 〈法布爾生物探索櫃〉、〈物種指紋生產器〉(圖二)階段,人與物件的關係經由自然的引導,逐漸打破物我的空間,融合成一體,也成為日後物我共生階段的前驅。
2017年在當代陶藝館發表的「在生物時代之後 ─ 卓銘順創作個展」以精密陶瓷為材料,讓作品可以更輕薄堅硬,透過科技的材料與風格來創造出具生命形態的器物,如〈走獸G〉 (圖三)。2019年共生的實體出現:「牠逐漸演化出能走會動的『足』,恣意的在茶席上四處走動,……也因此執壺人的手不再只是手,延伸於手掌末端的是另一個嵌合體,成為一個能和人分享存在感的『活物』。」如作者所言:「這種新形態的『共生體』能讓人擁有專屬於自己與茶壺的關係,而茶壺造形與動態也不斷處於變化之中,可以是閑散的漫步,也可以是激情的躍舞。這種奇幻的共生關係,模糊了人與物的界線,跨越了有機物與無機物之間的鴻溝[2]。」作者繼打破人與生物之間的隔閡之後,又進一步打破了物我的界線,創造新的混種,不只是以人為主體使用器物,而是以器物為主體人體成為器物的肢體。〈Cyborg Y(teapot)賽博格 Y〉(圖四)為了達到器物某部分存在的目的,肢體的動作是有所限制與規範的。例如茶壺終究要出水注水,無論手與器物如何共舞,最終還是會完成一特定的動作,這在肢體同意進入器物進行協作時,就已經達成這樣的「意識合一」,而他們的共生就是始於這樣的協同目的而開始。
透過「共生體」,作家甚至在器物的使用上,探討了「意識」與「靈魂」在物質上存在的可能,或者說是關聯性。將器用的審美、功能向來的討論,透過想像力擴張到哲學的範疇,陶藝家所賦予的會不會不只物質形態,而可能是具有能量的生命形態:「再細細探究這『共生體』,不論是人的肉身或是茶壺的構件,都是由極其平凡的各種有機物與無機物所組成。這些肉眼所能看得到的物質,只是用來承載『意識』的軀殻,而『靈魂』在後台主導著情感的波動,牽引了能量喚醒物質。當茶壺與執壺者的共生體在席間擁舞之時,是誰穿梭在虛無飄渺複數時空呢?此刻是否也如莊周夢蝶,分不清我是壺或壺是我?」
疫情開始之後,世界的轉變以及人與人之間的狀態,讓卓銘順與物的關係又再入另一個層次,提出了賦予器物生命的方法:互動。探究作者所說的器物的生命,並非僅是形容詞,而是有如作家自己信念的堅定存有:「對我而言,陶瓷器雖然無法自主活動也不能繁衍生殖,但牠們卻能夠透過使用的過程與人進行親密的『互動』,並且如如實實的『活』在我們身邊。這種人與器物之間的互動性是我在創作中最珍視的特點,無論是一個平凡的陶杯或是一把好用的茶壺,都具有很高的互動性。當我們在使用這些器物時,比起一般靜態展示的物件,更具動人的溫度與靈魂。如同神話故事中女媧『摶土造人』,陶藝創作的過程就是把看似沒有生命的泥土,透過思想與情感的轉化並塑造成為有生命的物件。」
卓銘順的創作論應不能只說受到遠古創生神話團土造人的啟發,而是自己的經驗以神話驗證,但以創作論而言則更接近先秦時代的「形神論」的哲學討論。但對他而言,器物的內涵或是靈魂與外在形式並非對立或是高低,透過創作過程中如《荀子·天論》所说:「形具而神生」的賦神於形,使物件具有生命,並於互動的過程達到心手兩忘、物我兩忘的融合境界,而具有溫度與靈魂。
《莊子.大宗師》裡有一段話:「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疫情期間所發展出的2022〈相濡以沫 〉系列(圖六、圖七),從透過空氣口沫傳染的病毒傳染方式幽默地點出人類相互依存又交互傳染的狀態,進而指出莊子美學中的社會關係「相忘於江湖」。在這個系列中的作品已經演化成為決定距離與關係的中心主體,不只人的手成為茶壺的肢體,人體之間的距離與姿態都由器物生成時就設定好了。臺灣陶藝雙年展開幕式中以〈相濡以沫 〉為主題演繹的現代舞中,作品儼然成為儀式中的祭器。這種設定在〈刺青花〉(圖五)系列作品中已然形成,從〈物種指紋生產器〉發展而來的〈刺青花〉,有如設置在牆面上的一間陶器帽狀小屋,人體進入那個空間中,前方面部被遮掩,面對陶器內部的結構,人透過自身向前方的內部構造按壓,在額頭前留下印記,陶器授與的印記。整個過程充滿儀式性與神秘象徵,甚至值得進一步以人類學及心理學進行探索。
疫情過後,經過多年重新來卓銘順工作室,屋前的生態池依舊生意盎然,工作室內依舊井然有序,窗明几淨。席地而坐在地上,抬頭遠遠樓梯後方掛了一幅書法名家杜忠誥的「君子之交淡如水」書跡,此句源於《莊子‧山木》︰「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親,小人甘以絕。 」對照這幾年的〈相濡以沫 〉系列作品,深刻感覺到以遊戲互動態度,精密思索陶藝創作表現的卓銘順,內在與千年前的哲人們的深層連結。
*作品圖片由作家卓銘順提供。
[1]作品影音紀錄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sJKer3iKw9o
[2] 卓銘順,《「生態記錄器」陶藝造形創作》,新北市:國立臺灣藝術大學工藝設計學系,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