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撼山河 撼向世界》入圍第六〇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導演林正盛以創作者、鄰居與酒友的身分,耗時四年紀錄下陳明章從戒嚴到自由,浪跡天涯的流浪音樂之路。
年輕一輩的我們,是在萬仁的《超級大國民》、侯孝賢的《悲情城市》、林正盛的《天馬茶房》裡,才得以看見二二八事件、白色恐怖的其中一角,但對林正盛和陳明章來說,這不只是「據聞」,而是他們前半生的記憶。
如今兩人飲酒時最常聊起的仍是當兵的共同記憶。當時陳明章抽到要去金門,林正盛則是去了馬祖當兵,在那個青黃不接的閉塞年代裡,陳明章已經懷抱著音樂夢,林正盛還夢想著成為大文豪,但對當時的一代人來說,推翻戒嚴體制才是他們懷抱許久的,最大、最大的夢。
一九八七年,政府宣佈解嚴;一九八九年,《抓狂歌》橫空出世。當年由王明輝、陳主惠、Keith Stuart 組成的「黑名單工作室」一起加入了《抓狂歌》的編曲與演出,這張在當時極度前衛的台語搖滾專輯幾乎是掀翻了甫解嚴仍有些保守、退卻的台灣社會。〈民主阿草〉、〈抓狂〉等批判時事的詞曲,在長期以悲情為題的台語歌曲市場突圍,亦開創了屬於新時代的自由音樂。
〈民主阿草〉中的「看到歸路的警察與憲兵/全身武裝又擱向頭前/害阮感覺一時心頭冷」更是對政府最直接的挑釁,這是新台語歌運動的開端,也是這一代人終於迎來的自由民主的雛形。
「那些歷史課本上沒教的事情,我們是長很大才知道。」林正盛在小時候曾聽聞大人間談及二二八,但長輩未曾言明一切,抱著疑惑的他問了學校老師,老師卻告訴他「根本就沒有二二八的存在」,在當時他還不曾想過要懷疑學校與教育,便認定那些胡謅是爸爸、祖父的肖話。一直到他十六歲來台北之後,他才知道天馬茶房是真的存在,家人說的原來都是真的。
即使到了現在的年紀,他們看上去已經對歷史淡然,但他們曾經比誰都還要憤怒。
這樣的認知錯亂也曾經發生在陳明章身上。一九八二年,二十六歲的陳明章成立了音樂教室,同時也兼做蘭花買賣的生意,一次在與花匠聊天的酒局裡,才第一次聽見二二八事件。家裡人是有意識地對政治避而不談,初聞二二八的陳明章才發現,自己在成長過程中不斷地被欺瞞,這件事對他影響極深,卻也促使著他回頭反思自己的成長史裡,被政府企圖掩蓋的、屬於本土文化的記憶。
學校的教育是講台語要罰錢、掛狗牌,政府告訴他們歌仔戲、布袋戲是不入流的文化,在大中國化的教育底下,他們生在台灣這片土地上,可對台灣真正的歷史與傳統文化的認識,可能連一張 A4 紙的篇幅都不到。
「政府最怕的就是你長大後會和它要你成為的樣子不同,所以他們不會告訴你真正的土地歷史,也不會告訴你傳統是什麼,為的都是不要讓你有機會延續對自身文化的情感。」在青春時期窺見了黑幕底下政府亟欲壓抑的自由思想,他們是承襲了郭雨新、康寧祥、黃信介一眾前輩的憤怒,乘著民歌運動的浪潮,點燃了自身的本土意識。
他們這一代人,曾在青春時被體制強烈擠壓,因此在意識到來自政府的壓迫時,便產生了極大的反作用力,意圖衝撞、抵抗。自民歌運動所迎來的民族自決,和八〇年代後本土意識的崛起,是大家想要唱自己的歌,想要有自己的電影新浪潮,那些政府意圖灌輸的東西,現在都應該要丟掉了。
「我覺得只有衝破了這個東西,台灣的創作才能自由。我們才能跟世界上所有民主自由的國家一樣,沒有電檢、沒有審查,你要寫什麼、唱什麼、拍什麼,都沒有人有資格干涉你。」陳明章在那次震撼教育之後,接觸到了用月琴彈唱恆春民謠的歌手陳達,他才真正地回頭尋路,走進台灣的音樂野史。多年來他踏足台灣的每一寸土地,學李天祿的北管布袋戲、莊進財的北管歌仔戲、吳天羅的車鼓南管,將他所學到的西方弦樂理論應用在台灣的傳統樂器上,終催生出了只屬於他的音樂。
陳明章從兩個學生教到現在已經有幾代傳人可以接棒,他說他隨時都在等待新一代的人上門,他才能持續將屬於台灣的音樂野史交遞,才能繼續用歷史的聲音和世界對話,這是他面對這塊撫育自己出生、成長、年老的土地,最謙卑、溫柔的回報。
而林正盛生長在知識分子的家庭裡,他跟著父親一起讀哲思與文學,甚至曾在作文紙上寫下「我的志願」是想成為像海明威一樣的大文豪。但爸爸卻告訴他世界上出名的大文豪都是自殺死的──活著就是窮困潦倒,死了才會真正出名。
父親希望他考高工,找到不需要煩惱吃食的穩定工作,這一輩子只要平順就好,但他不想就這樣定下自己往後的人生,就偷了家裡的六百塊從台東到台北找工作。來到城市之後,他找了一間包吃住的麵包店當學徒,就這樣苟且地住了下來。直到二十五歲,因為看到了台北市片商工會的編導班招生公告,心底還是有著文學夢的林正盛,為自己的人生下了第二個重大決定,也為往後將步上的道路鋪了個彎,就此與電影開展出漫長的緣分。
他們回頭向內尋找,找到屬於自己、屬於土地的吶喊,才能開始寫自己的歌,拍自己的電影。
「活到這個年紀我最開心的是,我竟然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林正盛為「創作」舉了一個很有趣的例子。他說靈感和大便是一樣的,你不用硬擠,有就有,嘸就嘸。如果真的找不到了,只要繼續反覆做同一件事,困乏了就再讀多一點書、看多一點電影,靈感自然就會長出來,到時候你不想創作也難。但他也說要丟掉,丟掉一部分的學習,不要總是盲目地相信從書本、電影裡看到的東西。
林正盛辨明了自己要和不要的,才發現自己太愛電影,也太喜歡陳明章的音樂,才決定開始紀錄。
「如果你真的很喜歡一件事情,你會有熱情,有熱情就不會痛,因為你對它有夢。」陳明章從國中到當兵近十年的歲月裡,每天都會花上六個小時彈琴;直到現在又過了四十年,他仍然每天都在彈琴。而他的音樂早已是時代的記憶,記憶的是每個不同世代的人,曾經被他的音樂給撼動的深刻。
他們對電影、音樂的熱情,亦相互影響著彼此。幾乎不會出外交際應酬的陳明章,每個禮拜最常見面的對象就是林正盛。他笑說喜歡找林正盛單純只是因為兩個人就住在同一棟舊公寓,跟他見面是省麻煩。每一次見面,幾杯酒喝下去,什麼事都能一講再講,從晦澀恐怖的封閉時代、生命膨發的社運年代,他們聊台語復興、民歌運動,也聊台灣電影新浪潮和新世代年輕人的交棒,當然他們也訐譙政治、經濟,自戒嚴時期便踏在這片土地的他們,早已用他們的目光記錄下了世代的變化。
林正盛會帶著他新的故事上樓,陳明章就在一旁彈最近做的新曲,隨著《撼山河 撼向世界》募資成功,再入圍本屆金馬獎,到準備上院線發行,看似會宣傳滿檔的日子,他們仍選擇回到生活的流光裡,繼續寫故事、做音樂,小酌兩杯,偶爾泡茶。
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專訪攝影/學文
責任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