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願人長久》已於昨日獲頒本屆金馬影展奈派克(NETPAC)獎,祝紫嫣帶著首部長片作品《但願人長久》和正在準備中的新劇本《日光之下,風平浪靜》來到台灣,還沒來得及去看其他的入圍作品,就因為近期的忙碌患上流感。專訪前,她剛結束金馬創投的行程便匆匆趕來,隔天又是幾場座談。我問她會不會該說的都已經說完了?她卻說不會,總還是有些話她還沒能好好地說出口。
和祝紫嫣對話很像在和認識很長一段時間的女生朋友聊天,也像在和未曾謀面、卻聊了很久的網友初次見面,期間幾次我們偶爾岔開了話題,分享家庭記憶、交換感情建議,有點怕生,但心很靠近。
2021 年新冠疫情期間,祝紫嫣拍了短片作品《凪》,在被圍困的鬱悶裡,她想著要離開,遂將那股未能消散的鬱結寫成了渴望奔逃、有些夢幻的緋紅色電影。前作完成之後,她一直在想,疫情致使生活劇變,生命已是變幻莫測,那人與人之間該如何長久?
她為自己設了一道題目:「如果只能拍一部電影,我到底想拍什麼?」
當時浮現在她心底的,是身體已經縮水的爸爸一剎那的回眸。
祝紫嫣發現自己著迷於時間。她特別喜歡時間跨度很長的電影,《年少時代》(Boyhood,2014)用了十二年的時間捕捉童貞與時間的消逝,一直是她心裡的魔幻之作。「如果可以用拍劇情片的方式紀錄下一個人從孩提時代到青春期,再成為一個大人的歲月,它就會是一部真正屬於真實人生的作品。當然我還沒有做到這件事,只是回顧我和家人一起生活的時光,我發現自己還是想寫一個有點私人的成長經驗,而且要是一個女孩子長大的故事。」
因此,片中多半著重在女主角子圓的視角,以姐姐的生命經歷,勾勒出家庭中其他成員的輪廓,也悄悄地填進了祝紫嫣的影子。
《但願人長久》以十年為一個跨度,紀錄下 1997 年到 2007 年、再到 2017 年的香港,和一個家庭、一個女生成長的精華歲月。來自湖南的祝紫嫣 1997 年和家人一起搬到香港,七月的時候她還在中國看著香港回歸的交接典禮,兩個月後,她就和家人舉家搬遷。所以在寫劇本的時候,她便決定要從 1997 年說起。
二十年的時間只能收攏在兩個小時的電影裡,祝紫嫣留下的卻不是至關重大的情節,而是生活裡熠熠的碎片,是並肩散步回家的父女倆,還有一起上茶餐廳吃雞腳、燒賣的片刻。
其實祝紫嫣和爸爸的關係沒有劇本裡那樣拉扯,只是在大學畢業後的一段時間,她和爸爸的關係確實有些疏離,她說在成長過程中對爸爸當然有些埋怨,而那份怨懟其實是因為,自己在當時看得還不夠清明。
「小時候看爸爸,就像是在仰望。看著他,我會覺得他就是我生命裡最高的山,可是逐漸長大,覺得自己變聰明了,再看爸爸就會覺得他有點頹,甚至發現他在人群裡是會被無視的。那時候看爸爸的眼光就會變。」
片中,子圓面對著長期吸毒、反覆出入監獄的爸爸,已經擁有話語權的她,才開始恨起爸爸來。子圓的脾氣是遺傳了爸爸的倔,祝紫嫣在長大後回頭看爸媽,才發現他們是承襲了上一代成長的壓抑,而爸媽在成了父母之後,也不曉得該如何改變。
就像張愛玲寫在《茉莉香片》的一段,主角說他恨父親,可每當照著鏡子,就會發現自己的五官、血液都有父親存在的痕跡。
她回憶起曾經帶家人出國旅遊時,因為要隨時看顧父母的狀況,準備吃食、安排行程,瑣碎的待辦事項都讓她無法真正放鬆,享受和家人相處的時光,那次出遊她總是板著一張臉。
一直到近幾年,她才突然想起小時候一家人去逛街、飲茶的時候,很少看到爸媽的笑容,以前她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麼,在那次出國之後,她才發現那是因為過去她是被照顧的那個人,才能笑得無憂無邪。就像在片中,妹妹子缺是在姐姐的羽翼下成長,有姐姐為她填平家庭的坑洞,她才可以永保無邪的童真。
2014 年,子圓已經離家,子缺也上了大學。那年,香港發生「反新界東北發展計劃」的抗爭運動,六月六日夜晚,反開發的年輕抗爭者為抗議立法會強行通過計劃案而衝入議會。當年三月,台灣的太陽花學運甫落幕,而香港所迎向的未來,是更多的示威,更多的胡椒水。
回到電影裡,比較晚才寫進劇本裡的妹妹,在片中是過了一段時間才搬來香港與家人團聚,子缺的角色象徵的是香港人的身分認同問題,而在片中曾閃過幾秒的抗爭海報,是子缺希望能站得更前面一點,爭取更多對生活、生命的主導權。
童年的記憶或多或少會影響一個人長大後的所有關係,寫在《但願人長久》電影海報上的話是:「大概人的所有喜歡都是來自後天,所有的熟悉感,都是與童年的某個記憶有關。」
在電影最一開始,子圓回到家後發現爸爸在小閣樓吸毒,畫面在子圓的主觀鏡頭後,多放了一顆子圓拉上窗簾、獨自站在手爬梯上的背影。就此,角色的孤獨便被凝練出來了。即使那麼小的孩子未必懂得孤獨的意義,但光是那個背影,就已盡顯落寞。
子圓長大後成了國際線導遊,離開了家,游移在關係裡。她的離開,是渴望成為了無牽掛的人,可以沒有包袱、沒有過去,也暫時放下在香港的記憶。
在片中飾演小宇的巫建和,和子圓維持著曖昧不明的床伴關係,我問導演為什麼這樣寫,她卻反問我「沒有把話說死,卻仍維持著親密關係的兩個人,有愛嗎?」我說有。接著,她說演員徵選時她也問了一樣的問題,巫建和就像片中的小宇一樣,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有啊,為什麼沒有?」
但有愛的兩個人,為什麼走到後來還是分散?片中沒有放進去的一段戲,是子圓和小宇在枕邊聊天,討論人的關係到底會不會長久,在飾演子圓的時候,祝紫嫣給不出答案;回到現實,作為導演的她也不敢肯定。
「我當然希望關係可以長久,但是我們沒有辦法控制人的離開,只是有些記憶是可以保留一輩子的,所以『但願』實為冀望,希望再長久一點。」子圓在需要察言觀色的環境底下長大,當然抗拒、不願意相信有人會善待她,她也還沒有辦法像祝紫嫣那樣,學會不去抗拒走到面前的愛。
祝紫嫣長大之後,才逐漸理解,父母不一定能永遠溫柔,而她所能做的也只有順應每個人的改變與關係的生滅。她當然希望自己能多說點話,但她依然在試著開口。
在電影殺青進初剪的時候,起初的版本給了觀眾完整的結局,但仍與祝紫嫣的想像有一段距離,她發現現實人生根本就不會有結尾,那電影怎麼會有?
她依然想起和父親道別時的背影,如果當時有人從旁紀錄,那鏡頭會捕捉到什麼?她發現自己還是喜歡含蓄一點的表達,於是在張叔平加入剪輯之後,為畫面之間留下更多呼吸的孔縫。
一次全家人相約飲茶,祝紫嫣發現爸爸矮了很多,身體似乎縮水了。離開的時候她主動上前擁抱爸爸,她一直在想,爸爸可能有好幾十年沒有和一個人擁抱過了。後來,他們各自打了車,離開前父親和她都不斷地回眸,互相和對方說「走吧,你走先」,爸爸總會先果斷地轉身,卻仍頻頻回眸再看看她。
那個不停道別的背影,也被她放進了劇本裡。在電影接近尾聲,父女二人在山間過道的道別與回首,正是出自她和家人每一次聚首又分離的記憶。
「我後來就只是把我的爸媽當成普通人,才理解他們當然會有懦弱、失敗的一面,雖然有些裂縫是沒有辦法被彌補的,但就像子圓一樣,我不用非得要原諒誰,爸媽和我都沒有錯。」祝紫嫣說電影裡的傷口結痂了,那些疤痕就是生命為她刻下的記憶。
最後,她依然將電影收在背影裡,為的是讓觀眾從留白裡找到共鳴,也為了讓轉過身的自己,終於可以哭出聲音來。
劇照提供/金馬影展、高先電影
專訪攝影/許凱智
採訪/黃曦
責任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