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收聽袁非人生信念研究所,各位老闆好,我是袁非。
今天又要跟大家說故事了,是手槍女王自己的故事,也許我的聽眾裡面有人看過有人沒看過,但畢竟書出版也兩年多了,當時我寫這些故事的時候為了避免帶風向,想尊重讀者自己的想法,所以只敘事不寫定見,今天也許還可以來聊聊我寫它們時的心情。
今天要跟大家聊的故事主角叫做海棠。
海棠生得很瘦,瘦到很病態的那種,165公分的長腿妹只有40公斤,腿上最粗的地方就是兩個膝蓋。在見到她之前我從來不知道人的骨頭有那麼多細節。她一直都有嗑藥的習慣,但她算控制的很好,至少我從來沒看她在店裡嗑藥、發瘋還是解藥後的爆睡過。
也有可能是因為她待在廁所的時間比待在休息室的時間都多,所以我看不到。
她喜歡穿一襲前短後長的飄逸紅色洋裝,配上棕紅色的長直髮,化著八大行業特有的濃妝,還有那幅瘦骨嶙峋的樣子,重點是她裸露的手臂上,其中一隻紋滿了未完成的魚鱗片,只有割線。
她看起來就像是沒成功蛻變、也沒得到幸福,隨時都會化成泡沫的人魚公主。
其實我跟海棠真的不熟,小姐們也常常在各間店家跑來跑去,她也跟人魚公主一樣很少說話。但我一直都知道她人不壞,也沒想過她會那麼突然地離開。
我對她的一切認識都是在她過世後才拼湊出來的。
我同事冰冰跟我說海棠過世的時候,我差點噎死。她怕我不相信,還拿手機給我看,上面是用海棠的FB帳號發的訃文,上面寫說:
各位朋友大家好,感謝大家對○○○(海棠本名)的照顧,這個帳號的主人已經在○月○日(約兩週前)因急病過世,但她的家屬親友苦於無錢籌辦後事,希望看到這篇文的朋友,能慷慨解囊,捐出一點心意到某某帳戶,無論多少,我們都替她感謝您。
目前遺體停放在○○醫院的太平間,預計○月○日舉辦告別式,想探望她的朋友可以與某某某聯絡,電話多少多少多少。
「什麼……」訊息量太大,我一時無法消化,都不知道該從哪裡提問。憋了半天最後還是最老套那句:「怎麼會這樣?」
冰冰說:「海棠因為月經來了七天,量一直都很大,去看醫生,赫然發覺子宮裡面有一個14公分的肌瘤。」
我很難想像海棠那種螞蟻腰下可以裝下一個十四公分的肌瘤,我問她。「那是癌症嗎?」
她說不知道,可能是吧。醫生說,如果動手術拿掉還能有半年壽命,她會那麼頻尿,也是因為肌瘤壓迫膀胱造成的。並給她預約了兩天後回診,但海棠沒有去。
我不懂她為什麼不去?她不動手術嗎?她怎麼就這樣回去了?這病很嚴重耶。
「大概是沒錢吧。」冰冰說。
「海棠過世之前,已經到了三餐不濟、只能靠朋友幫忙送飯的程度。她朋友晚上陪海棠一起睡覺的時候,睡到一半,突然發覺床單好像都濕濕的,燈一打開才發現床墊早就被海棠的血浸透了。海棠那時已經失血過多昏迷,可能是子宮肌瘤破裂,人還在救護車上時就沒氣了。」
我想起那篇募款文。自從做了小姐後,除了減肥,我再也沒有過過三餐不繼的日子……雖然我絕大部分時候都在減肥。但再怎麼樣也不至於沒錢吃飯,而且我還是只做基本,沒有加值項目的小姐。我這樣的都不會做八大做到餓死,而海棠她……我印象她也不是個會亂花錢的人。
我不明白,怎麼會在八大行業混到食不果腹?怎麼會沒錢治病?醫院看她病成這樣,怎麼會不留她?還有她的家人,怎麼會連幾萬塊最簡單的後事錢都籌不出來給她辦?怎麼會人都走兩星期了,還放在醫院的太平間呢?
如果我的人生到了這步田地,多活半年的時間也沒有什麼意義了吧。不曉得海棠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離開醫院、抱著什麼樣的心情睡過去的?
我當時的經紀人梟哥勸我不要去參加海棠的告別式,看她最後一面。他說去那種地方幹什麼,我平常跟她也沒多好,去了豈不平白招穢氣?
可是,我就是覺得……怎麼說呢,好好的一個人,就這麼沒了……
梟哥說他了解我的感受。他抽著菸,深吸一口再從肺裡吐出來。感覺像是接下來的千言萬語,全都無言地擠了出來一樣。
我一點都不懷疑他說的了解,畢竟他大半生裡都在黑道紅塵中打滾。
他說要是我真想去,也不會攔我,但他可以保證,去了也不會比較好受。說著,他倒了一杯剛泡好的茶,叩的一聲放到我眼前。
我曉得梟哥的茶都是好的,會覺得苦澀,一定是因為心情吧。
我最後還是沒有去參加告別式,當時的我也許覺得這樣我就會早點忘記這個人。
但還是有別的小姐去了,回來後很不屑地撇了撇嘴。
她說:海棠人都走了,她也實在不好說她的媽媽怎樣。可是她真的沒見過那麼敷衛、態度那麼差的。海棠的媽媽全程在玩手機,一臉事不關己,連女兒的棺材抬出去了都不知道。催她還一臉不耐煩,看了心裡真的都替海棠難過。
明明海棠做八大行業賺的錢,都給媽媽和弟弟拿走了,她弟的學費都是她繳的。可是她弟的態度也沒有比較好。
小魚還用慶幸的語氣說:「還好海棠過世前一兩個月,她好像生日快到了,我們給她辦了一個生日趴。其實也就是買個蛋糕而已,可是還好有這麼做,海棠高興的都哭了,說她這輩子從來就沒有人主動幫她慶生。」
海棠的半生從她們的口中拼湊出來,感覺好像我認識了她一輩子。
可我卻高興不起來,我覺得胸口悶悶的,連喉嚨都像卡了棉花一樣酸澀,吞不下也吐不出來。
「早知道就對她好一點。」明明我曉得千金難買早知道,再說我們的交情真的是一般般。八大行業的人際關係很微妙,很少有人會過問別人的過去,也不太關心這個人的未來。如果海棠沒事,我根本不會想到要對她好。
那陣子我常常對別人提她的事,包括我當時有在固定補財庫的老師。
老師聽著聽著,默默地在紙上寫了個「鬼」字,他說,菩薩讓他看見了一個畫面,海棠在救護車上,被一群有著東南亞臉孔的鬼給揪走了。
他說:「和正神不同,妳們向正神求什麼,沒有還願,正神頂多是笑笑而已,不會真的跟凡人計較。但陰的就不同了,就算還願,祂們都敢要更多,何況妳不還,祂們一定會計較到底。」
我當時整個人愣住了,仔細回想起來,海棠之前一直都上的不錯,我一直不懂怎麼才多久就沒錢吃飯了,我問老師要怎麼不原諒法?
他回說:「看情況吧,不還願的話,靠陰神賺的錢肯定要通通吐回去了,至於更多討到什麼程度就不確定了。首先,妳的運勢會開始低落,怎樣都賺不到錢;健康也會被奪走,生病意外都不在話下。再來,被鬼附身久了,心智性格都會變化,可能變的很陰沉,或是很呆滯,甚至變的暴躁易怒等等……最後,因為鬼是臭的,卡陰很嚴重的人,身上會散發一股莫名的惡臭,到那個時候,就凶多吉少了。」
海棠身上有沒有惡臭我不知道,但我驀地想起我最後一次和海棠上班時,的確發覺她比往常更沉默,雖然本來話也不多,但只要打招呼還是會回或笑一下;要是看誰有困難,海棠也不是會冷眼旁觀的類型,可是那天,我確定她有聽見我跟她打招呼,她卻視若無睹。
當時我只當她是又嗑藥了,反應比較慢、或是心情不好,也沒往心裡去。
現在想這些,也都晚了,但總是越聽越覺得:難道她本來一直有機會可以不用走到這一步的嗎?
我問老師說,像海棠那樣被抓走的人,會到哪裡去呢?她能不能,再輪迴什麼的?
老師回我說:「運氣好的話,還能進入枉死城,不然的話,只能在她熟悉的地方徘徊吧。」
我當時就急了,問他:「那我能不能……」
沒想到他聽都沒聽完就說:「不能。」我都還沒說完耶!
老師說:「看妳那個臉就知道妳要幹嘛,妳是不是想幫她招魂去菩薩身邊淨修?唉,這不是那麼簡單的,妳要搞清楚,這不關妳的事,不要一時同情就去擔別人的業障因果。妳也擔不了。」
「要我說的話,妳也不要一直唸叨她了,要是她聽見了來找妳,就不是妳可以選擇要不要多管閒事的程度了。」
說來也巧,剛好就是那天晚上,我進公司的時候,有一個沒聽到風聲的小姐跑來跟我說海棠來上班了。
我整個愣住,問她是不是看見海棠。
她說對,她剛剛在更衣室看到海棠在換衣服,還是穿她那套紅色洋裝。想說這幾天一直聽到我們談她,也許是有事找她,就來告訴我了。
本來應該是很像恐怖小說的時刻,但我當時不但不害怕,還覺得很悲涼。
我在想,海棠會不會不知道自己過世了,還一直在重複著她生無可戀的麻木生活呢?我只有一種無法插手的無力感。
海棠過世之後,我花了很長時間接受她的離去。八大行業的人面對心理的創傷或遺憾的時候,只有一個辦法:無視。
假裝事情沒發生過、假裝自己不痛、假裝這一切都沒什麼,習慣就好。
我當時的經紀人梟哥就是這麼做的,他禁止我再談論海棠,就當我從來沒認識過她。好好上班賺錢。我知道他說的有道理。他是真的為我好,怕我放不下,影響了上班的心情。
然而他說的話只讓我更加地疙瘩。
我一直相信人的一生一定是喜憂參半的,誰能真正地在悲慘世界中求活?可是為什麼海棠的人生聽起來沒有一樁好事,她活著的時候被人輕視、死的時候也沒人重視、甚至連人走了,名字也都被人無視。
理智上我知道一定有人過的比她更命苦。我也知道我對她的理解還是很片面,但那些人我不認識,而海棠是一個真真切切在我身旁存在過的人,聽到她不曾提過的人生是那樣的,好像一輩子都沒有快樂過,我很難不心疼。
八大行業的人習慣用冷漠面對傷痛,所以我們只能忘記她、巴不得她不曾存在。我好難接受,如果人的一生一定有意義,那海棠生命的意義是什麼?
我努力了很久,好幾個月,甚至幾年,但我不但沒辦法忘記,我甚至希望別人也記得她。
有人說,人的一生,要死去三次。第一次,當你的心跳停止,呼吸消逝,你在生物學上被宣告了死亡。第二次,當你下葬,人們穿著黑衣出席你的葬禮,他們宣告,你在這個社會上不復存在,你從人際關係網裡消逝,你悄然離去。而第三次死亡,是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記得你的人,把你忘記,於是,你就真正地死去。整個宇宙都將不再和你有關。
於是,我提筆寫下海棠的故事,這樣她就能活在看過我書、聽過我說這故事的人心中,就算大家不像我那樣認識她,她活在大家心目中的時間就會長一點。
海棠的故事是我寫《手槍女王》觸動我最深的故事。啊啊沒想到我這系列第一篇就要講這個故事,我每次想起當時的心情就會忍不住想哭,到現在簡直是條件反射了。
時隔兩年,我才弄懂了為什麼總是提起她就想哭,我替她感到委屈。畢竟當時的我,也是一個半套妹、一樣爹不疼娘不愛,說不定我也會莫名地消失、草草葬了,然後被人們迫不及待地遺忘。
後來《手槍女王》賣了四、五千本,也許算暢銷吧?但我有點失望,只有四五千人記得海棠、記得梟哥、記得我書裡的「人」,這個時代,比起動輒幾百幾千萬人知道的網紅,四五千還是太少了,我得經營自媒體,最好還能讓它影視化讓更多人記得我們。
我放棄做一個低調賺錢的八大行業人,就是因為聽起來這麼愚蠢的原因。
其實我跟大家一樣不理解,為什麼寧願放棄八大行業的高薪,也要來做自媒體,只為了講這些故事,也不曉得這個故事在社會上能不能幫助別人,顯得很一廂情願。
直到前陣子因緣際會,在一個社交場合,我巧遇了以前的同事。就是那個幫海棠辦了個慶生會的小魚。
我第一眼就發現了她,她一點都沒變,但我變了不少,所以她看了好幾眼才認出我。
我們什麼都沒說,因為她是帶著孩子來的,而我勉強算是甲方的人,旁邊還有一群對我們過去毫不知情的人。
我總不能站起來說:「嘿~小魚,好久不見了,是我啊,還記得那些年我們一起打過的手槍嗎?」但從我們對彼此眼神停留的秒數,我們都曉得對方還記得自己。
我打量著小魚潔白新穎的帆布鞋,還有身上的衣飾,再看看她七年來幾乎沒變的容貌。以及看著自己的小孩跟我對戲時,臉上真誠開心的笑意。
我猜測她過的很好,這樣就夠了。
今天袁非人生信念研究所的憶當年就到這邊,大家喜歡這個故事嗎?或者你有跟所謂的「故人」偶遇過嗎?是什麼讓你記得那段往事,後來又影響了你什麼呢?歡迎留言跟我分享哦。
袁非人生信念研究所,我們下次見,謝謝各位老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