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沒注意到侯孝賢導演因失智症退休的消息,看了一条的影音片段才曉得。近來比較集中讀唐代相關著作,除了《唐摭言》、《唐才子傳》等原典,也讀一些論著,就像侯導說的,「因為唐朝還是迷人」。
而正如還原一個時代必須注重細節,然後或虛或實的角色出入於細節搭建成的時代舞台才能具備實感,想了解那些或似熟悉或未曾聽聞的大唐才子,也得對唐代的科舉、官制等有所認識,才能真正體會才子們的悲喜。畢竟,他們一輩子幾乎就是準備當官、等著當官;當上了官、未當上官;貶官、罷官的迴圈。在物質條件樣樣不如現代下,有幸活到七老八十退休,還得很卑微地向朝廷、向天子「乞骸骨」。「長恨此身非我有」,然而等到不再為公家服務,對身體坐臥進退有十足自主權,卻也是皮囊將近入土化為骸骨的時候。
一般也許認為李白浪漫不羈,也許知道李白當過翰林待詔,受唐玄宗高規格待遇。但李白兩次婚姻,都是至相府成親,有學者認為這就是入贅,也有研究唐代婦女地位的學者指出,唐代這類「男到女家成婚」有別於「歷史上的招贅婚」。無論如何,還得從社會風氣與科舉體制說起。
唐代社會本有以娶五姓高門之女為尚的風氣。另外,李白固然一生從未參加科舉,不過若他有意一試,由於唐代科舉未如宋代採糊名制,且以請託名流、造勢拉抬為常事,所以除了才學之外,人脈也極其重要。而讀書人科舉及第取得進士出身後,與權貴之家聯姻更是各取所需。段塔麗《唐代婦女地位研究》便提到「唐代社會進士及第後,多取高門女子為妻以為榮耀」。
李白的婚姻值得一提的地方,還在女方家族早就不比全盛之時,這就使得「謫仙」的婚姻有幾分俗諺所謂「沒魚蝦也好」的意味。周勛初《詩仙李白之謎》有專章討論「李白兩次就婚相府所鑄成的家庭悲劇」。
至於翰林待詔,用賴瑞和〈唐代待詔考釋〉的說法不過是「『弄臣』式人物」。翰林待詔在特殊情況下也有可能快速晉升高位、一展身手。由德宗朝入順宗朝的王伾、王叔文就是最好的例子。只可惜李白欠缺「二王那樣的政治手腕和經驗」,也未能「廣結人緣」,只是以文藝取悅君王。我讀賴瑞和這篇論文,擔任翰林待詔時的李白老讓我想起《紅樓夢》裡的篾片相公。
又如白居易,都說其詩「老嫗能解」,再加上名作〈琵琶行〉曾選入中學課本,台灣特定世代讀者想來十分熟悉。〈琵琶行〉提及「江州司馬青衫濕」,而元稹「垂死病中驚坐起」句便是聽聞白居易貶謫江州的消息。不過,白居易初入官場時,可不是這樣哭哭啼啼。賴瑞和《唐代基層文官》分析過唐代若干基層美缺。以校書郎為例,官階雖低,前景卻是大好,一些位至宰相的大文豪如張說、元稹都當過校書郎,所以古人稱為「文士起家之良選」。如果是在祕書省(近於現今的國家圖書館)當校書郎,那更是美死了。
也因為堪稱高官養成所,所以校書郎的工作輕鬆,待遇優渥,職場環境單純。讀白居易詩裡對校書郎生涯的描寫,差不多是錢多事少離家近、睡覺睡到自然醒,還可以旅遊跑趴。像是「三旬兩入省,因得養頑疏。 茅屋四五間,一馬二僕夫。俸錢萬六千,月給亦有餘。既無衣食牽,亦少人事拘。 遂使少年心,日日常晏如」。又或者「朝從直城出,春傍曲江行。 風起池東暖,雲開山北晴」。而白居易正是在祕書省當校書郎。
手邊《唐傳奇選》收有斐鉶〈聶隱娘〉。書末註明於二○一五年八月十三日入藏。看年份,應該是侯孝賢導演翻拍〈聶隱娘〉牽動的機緣,雖然電影上映日期反而在書籍到手之後。其實,小說原著單薄得很。其中提到的藥水毀屍,或是異術殺人,如今也早就成了老哽。
侯導在一条的訪談裡提到要「以寫實為主,有地心引力吧,你還是有一個借力的支點,不要一下超人一樣,那種沒辦法」。這是導演的電影觀,也涉及演員能否配合困難的武打拍攝,但結果總是好的。我想起侯導早年的電影之所以使用長鏡頭,一大因素是幫缺乏經驗的演員藏拙。然則,就如侯導說的,「限制就是自由」,反得以造就經典。電影如果讓聶隱娘成了超能力殺手,倒落入俗套,泯然眾人矣。
相較於皇皇巨構如《紅樓夢》,翻拍輕薄短小的〈聶隱娘〉可以說更容易,也可以說更困難。繁複的人物與情節,既是憑藉,也是障礙。翻拍起來,何者該取,何者該捨,難免動輒得咎。反之,粗糙的故事骨架儘管教編導傷神,卻也方便他們大開大闔施展身手。
《紅樓夢》拍得好,編導還得先感謝曹雪芹。〈聶隱娘〉拍得好,則是斐鉶十足沾了侯孝賢的光。
民國一百一十三年一月六日初稿,一月九日增訂於嘉義鵲枝寫譯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