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刑犯與三個女人》一書並不是典型的懸疑小說,開篇就已見得殺害三位少女的兇手安索‧帕克被逮捕歸案,在面臨死刑的餘下十二小時之內,讀者得以透過安索逼近死亡時的自白,和與他生命相關的三位女人之回憶,嘗試去理解那近乎荒涼卻又勃發的心靈圖景。菈凡德是安索的母親,她逃離了惡劣環境和荒唐丈夫,也拋棄了她在破棄農舍中的兩個孩子;薩菲和安索在中途之家認識,卻被他扭下松鼠頭顱的舉動給嚇傻了,直到薩菲長大成為警察,在追逐嫌犯的途中,才重新追認這段回憶所代表的意義;海柔是安索情人的雙胞胎妹妹,她在欽羨與懷疑之間拉扯,最終仍無法抵擋姊姊遇害的命運。
《死刑犯與三個女人》/丹妮亞‧庫嘉夫卡(Danya Kukafka)著/江莉芬譯 / 臉譜出版
沒有案件上的謎團,時序手法上也沒有待解釋的疑雲,讀者很清楚安索在什麼時候做了什麼事,望向歷史上其餘耐人尋味的案例,我們總想再多問一句,為什麼?
「安索獲得了連環殺手的稱號,這個用詞似乎激起了人們怪誕又原始的慾望。書籍、紀錄片和暗網網站,成群的女性被深深吸引。」
猶如1970年代美國惡名昭彰的連環殺手泰德‧邦德(Ted Bundy),外表斯文、氣質翩然,又有在大學就讀心理學的光環,卻以此為誘餌殺害了數十名女性。故事中的安索同樣被描述具有智性魅力,鎮日沉迷於他所苦思的哲學理論,你始終無法掌握他背後的思緒流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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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連環殺手充盈吸引力的原因之一,那背後有過多的疑問雜亂叢生──手段越殘忍,受害者越無辜,惡就愈發神秘且強大,它揉擰著人心,使人急切想要知道犯人下手時刻到底在想什麼?驅使他剝奪他人生命裡的緣由是什麼?疑惑的倒鉤吊著生命的巨大懸問,千百年來從不陌生的探究:惡是什麼?它存在和最後所導致的結果如何呈現?以及,當惡逼近生命時,如何接納它的銳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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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個角度來說,書中結構也可視為更為隱微細緻的「推理」,在心理層次去堆疊、填補和推敲,安索是如何成為安索的緣由。特別是作者的筆法優雅、蘊藏詩意空間,在單純的案件敘述之外,我們有更多餘裕去觀察他的心理架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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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剖析兇手的內在徑路,是否就等同於翻案企圖呢?回顧安索的悽慘童年是否就能找到惡人之所以為惡的理所當然?相較於心靈內裡,由外在律法、物證、口白所確立的罪行更加簡易明確,那些被挖掘出來的珍珠手環、紫寶石戒指、那些來自慘遭殺害女孩身上的小飾品,口口聲聲指認安索是兇手的事實。可問題是,當他看見那些證據被攤於桌面後,安索仍有著無關乎己的空白,好似追尋的足跡就到此為止了,這是一樁無處可去的密室殺人案。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殺她們,我不知道為什麼要殺她們任何一個人。」
答案猶未可知,童年身旁逝去的帕克嬰兒、從小對於愛的匱乏、或者更純粹是某種對外界認知的缺失,讓他得以輕易分屍動物而無道德包袱,我們永遠無從知曉他下手的理由。事實上,作者似乎也沒有讓安索自我辯護的企圖,在書中安索自述(雖然是用第二人稱「你」)的篇幅和事件都要比另外三位女性要少,僅聚焦於死前的感官視角,那些漫漶游絲浮於眼前都不夠深入,不涉於解答去解釋「我」為什麼要這麼做。相較之下,他身邊的三個女人生命卻是更為詳盡的註腳,不僅為安索自身、也為女性受到傷痛時的處境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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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作者會將死刑犯安索‧帕克設計成男性,與他身邊的性別形成對比呢?可以單純是參照歷史數據,男性連環殺手的比例較高,或因為生理優勢讓故事較為合理,或許,更重要的是作者想要著重模擬女性被世界傷害的樣態,那些無從言之、莫名而來的暴力形式如何加諸於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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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最直接是三個16、7歲的青少女伊姿、安琪拉、萊拉僅在幾次露水情緣後被殺害,恐懼來自於隨機與未知,少去了其他殺機標靶,性別成為了被害者最大的公因數:為什麼一種性別可以對另外一種性別任意斲殺?這很容易擴大為一場性別之間的戰爭,只因為某種性別更容易遇害。其次,就算沒有身處傷害核心,男性習以為常的舉措或氛圍也連帶造成外在女性生活的漣漪晃蕩,菈凡德嫁給了極其粗魯且不負責任的丈夫,就連交媾都像是一次權力展演;薩菲在崇拜陽剛氣質的警界服務,必然要轉換外在談吐,試圖取信於她手下的其餘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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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選用女性做為主要敘事基調的原因,我並不想簡單歸因於女性主義,並非意指所有暴力都來自於男性,或者陽剛氣質絕對有害,更多層面上,我認為這是強調安索為其餘生命所帶來的異物感。日常生活中不會出現連環殺手,他是群體社會中的一點離群值,拿一塊粗糙銛利的石塊摩擦皮膚必然滲出血痕,人們對其猜疑、拆解,以至於拆分,切割出異己之間,這是放大到極端的實驗。然從小尺度著手,人們有太多範圍可以出現異己之分,族群、年齡、政治立場,當然也包括性別。男女之間在多元共融的氛圍下逐漸減少齟齬,但我們仍無法完全杜絕傷害者(以及被傷害者)的誕生,死刑犯安索無疑是傷害者,被殺害及被影響到的數位女性也無疑是受害者,可大多數時候,我們都只看到無疑兩個字就停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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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疑,無所疑義,對嘛,那我們還要討論什麼?道德及司法都已下定錨,對錯分明,連一句「但是」都插不進縫隙。但是,這也是此書最讓人感到有趣的地方,它沒有要翻案,沒有要讀者原諒、甚至同情安索,因為讀者跟隨著安索的思路,你聽不到懺悔,只感覺到一大片白茫茫的困惑和匱乏。安索是一個不正常的人,他莫名殺害埋葬了三位少女;但安索也是個正常的人,他對生命、對存在及愛的困惑極其平凡,就如同你跟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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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菲的一生都沉浸在檢視痛苦之中,追尋痛苦的意義,尋找痛苦持續的原因。她花了好多年追尋毫無意義的暴力行為,只為了證明暴力無法傷害到她。這場追尋是多麼浪費生命,多麼令人失望。她終於解開了這個莫測高深的謎團──觸碰到安索的傷痛凝結的地方──卻發現他的痛苦和其他人沒兩樣。不同的地方在於他選擇面對傷痛的方式。」
這也是為什麼,當薩菲追尋多年終於將安索繩之以法,但她卻發現對面這個男人如此平凡、無趣,甚至沒辦法解釋那些她始終疼痛的傷口時,她是如此無助且憤怒。就連正義加諸其上也顯得虛無飄渺,那帶來的道德補償只是一句敷衍的應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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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言道,文學是危險的,的確如此,因為它會鬆動那些無疑之處,就連一位臨刑在即的死刑犯,你都沒有辦法用死來概括他的所有,這對太多人來說是如此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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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結局呢?安索並沒有完成他夢想中的越獄,迎接他的不是想像中的綠草如茵,而是行刑室的一片死綠。但作者仍舊沒有評斷、沒有憤恨,甚至可以說是溫煦地、描摹最後一段消亡前的感官。
「此刻出現了一毫秒的光輝,頃刻之間,你的存在少了那團雲霧,此刻的你明亮鮮豔、情感迸發、充滿愛。你知道這就是你所追尋的,是你一直以來缺乏的感受。在這稍縱即逝的瞬間,愛充盈你的心間──你的生命超凡而慷慨。」
單看這段描寫其實很不尋常,作者替一位罪證確鑿的重大刑犯寫下美好臨終,近乎宗教救贖,甚有用美來偷渡道德的嫌疑,但你若讀完全篇,跟隨安索走過人生最後的十二小時,你會寧願相信這很簡單,人有靠近美好的可能性和自由,你有你的,我有我的,安索也擁有他心心念念的姪女小藍,以及氤氳藍屋這處應許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