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言影視圈裡懂戲的、會演戲的人多得去了,但在現實世界中,尊龍等賢到哪兒都是鳳毛麟角,無非是在一群泛泛之輩抽高個兒。因此,圈內人多半心照不宣,若有意在這池子混得像樣,能力與天時地屬次,上上等的依舊是人和。
那也是周森覺得景耀最是不容易之處。
記掛著那是自己參演的第一齣跨界電視劇,儘管不善應對殺青宴那種酒局,周森仍腆著臉應了,免得落人口實,無心插柳倒坐實了「耍大牌」的謠言,他這種身價可禁不起風言風語帶來的負面影響;不湊巧——也或許是太湊巧了——當時谷珂正陪新人到寧夏,這些年入行的小年輕一個個是汽油桶,暴脾氣一點就炸,他深怕第一次出外景就捅婁子,只得認命跟得緊點兒,實是分身乏術。
考慮到小陳就一老實孩子,實誠到近乎耿直,周森想他跟去反倒容易蒙受無妄之災,被圈裡的暗潮洶湧毀掉大好前途,還不如他隻身赴宴。
禮貌性同幾位指標人物打過招呼,周森有意避開人潮,與行經的工作人員點頭致意,便拎著杯雞尾酒到角落尋個位置淺嚐,以解不得其渴的煙癮。
對地道的東北人而言,調酒這種洋玩意兒是如假包換的裝飾品,就像女性正式場合必備的跟鞋。但興許洋酒多半如此吧,就是高濃度的伏特加,廣告也總拍得像精緻的燈飾,彷彿那是一種品味,罔顧現世的寒傖。反之,周森更鍾情於東方的穀物酒,青稞、高粱、紅麴米、小麥及糯米不拘,其中以紹興元紅尤佳,這種酒入喉初時苦辣嗆人,順流而下更能品嘗到醇厚的口感,與其層次之豐富。
生活亦然,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若要癥結於時時刻刻,決計是無法安生;很多事看淡與看破淨在一瞬間,過就這樣過了,心如止水,生命益發奧妙且餘韻無窮。
不著邊際地想度著,周森一定神,方見本該眾星拱月的景耀不知怎的坐在邊上,面上除一套應酬時的客套笑容,別無其他,注意到他的目光,這會兒也朝他望了過來。
湊近了瞅,他算能理解景耀受小女孩們歡迎的原因了:五官周正,兩道新月眉壓在雙眼皮上頭,襯得一雙星眼深邃得很,皮膚白卻不顯女氣,恰恰符合那個年代的審美,十足是少女嫩婦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又其年紀介於少年與男人的過渡期,氣質面兩方討巧,加上出演的角色吃香,也無怪乎能撐起高人氣。
「景先生。」習慣性舉杯,周森斟酌後決定稱呼得保守點。縱然他在劇本裡屬於重要配角之一,天知道正片剪出來會是什麼樣,遑論景耀與他壓根兒稱不上有私交,兩人充其量是在片場碰頭會寒暄幾句的程度。與其泛稱為人情義理,不如該歸功彼此的教養與進退有度,當然不比那些巴不得將自己一家子搭上的人來得親厚。
「周哥。」基於資歷稱他一聲哥,景耀抿了口紅酒回敬。
在螢幕上帶著淺薄笑意的眼睛霎時閃動幾線流光,周森摸不清是什麼意涵,疑是自個兒眼拙,直想這間飯店的酒都不咋地。
見景耀無意開口,他也不多說,垂眼靜心看旁人心吊著他倆又佯裝無謂,端著面子不上前攀談的形形色色人。有人惋惜、有人嫉妒、有人冷眼旁觀⋯⋯他打一開始對此就沒想頭,自也無太多反感。
人生在世,特別是在這個圈子裡浮沉,本就沒有誰是真正關心誰,大夥兒都是糊口飯吃的互利關係。這是一個簡單且直覺的邏輯,如動物的生存本能,周森從不覺得該妖魔化這些事,不過有時難免寂寞罷了。
回頭見景耀直勾勾看他,他才察覺自己不自覺道出心頭所想,也不曉得前後說了多少。
「周哥有什麼愛好嗎?」景耀沒表明是否聽清他的呢喃,忙不迭開了話題,一雙招子在觥籌交錯的暖光下閃動,西裝筆挺顯得頸部線條直挺迷人,清俊面龐綴著溫文儒雅的笑,一如大螢幕上令千萬女性為之著迷的神秘青年。
為突如其來的提問發怔,周森下意識搔搔頭,表現出少見的大男孩樣兒,對一個二十五歲人而言卻是恰逢其時。就連這麼單純的事實,他都常常忘記,暗自興嘆可能戲演多了,人也假慣了吧。
虛掩莫名而生的焦躁,周森心裡門兒清,景耀正是他最不擅長應付的那類人,硬著頭皮答道:「聽聽廣播、看點洋片⋯⋯倒也沒什麼特別的。」
是啊,就一文盲,還能有啥子新意呢?他一想黑,一想紅,腦仁登時冷得清明。
「那麽,周哥唱歌嗎?」不知懷揣什麼心思,景耀順著他的話頭進一步問,狀似打探,態度又非有意逢迎。
周森多喝了幾口才答應,沒見對方不耐,心道許是紈絝子弟對庶民生活偶一為之的好奇,再不濟也莫過於成年人熟絡的交旋。他心頭一鬆,連著嘴上的把門也寬鬆許多,晚宴後半場隨景耀有一搭沒一搭聊些跟電影、演戲那些花裡胡哨的搭不上邊兒的事,甚至多喝了兩杯。
散席之際,周森被不上不下的醉意惱得發慌,興致一起,便轉頭問景耀一道吃夜宵。定睛見人的經紀人已經在門邊等著,他立刻酒醒大半,懊惱自己根本是一時鬼迷心竅,心都涼了徹底。
聞言,景耀詫異瞅了他半晌,正當他欲打哈哈、賣糊塗笑話自己酒後胡言時,就見那人側身對經紀人打了個手勢,復而溫文問他:「去哪裏?」
猛地一瞧來者質地較自身好上幾個檔次的衣裝,周森立時感覺搬大石——或是一座大佛——砸了自己的腳,不免發愁地直搖頭。他本想假意借酒裝瘋、顛三倒四、裝傻充愣的手段讓景耀敗興而歸,自行請辭,不料對方對此毫不卻步,熱絡程度比他更甚。
最後地方是景耀選的。那時夜總會剛引入華國沿海都市沒多久,在港都獨領風騷,但還未沾染K壓與八大行業的聲色,闔家觀賞,純是上流社會喝茶洽商、基層群眾跳舞看戲的聚會所。
自車窗看沿途火樹銀花,霓虹閃爍,周森心下瞭然,若無人提攜,自己果然是和這個世界搆不著邊。
並未心生怨懟,他認份地想,若一晚上閒話家常的交情便足以跟公子哥兒混得雲起風生,也嫌那份友誼來得莫名其妙、毫不可靠。他只覺貴公子們玩樂的場所就是不一樣,這回得好好見識,否則下次或許是牛年馬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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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位的侍應生與景耀似是相熟,在櫃檯前朝兩人頷首,旋即做了個「請隨我上樓」的手勢,領他倆上二樓一個門上嵌金牌子的包廂。
廂中空間開闊,整潔有序,整一個設備齊全的小型影廳,周森就是不興雜念也不禁忖度這富少的背景,心底摸不清究竟是被看重,還是顯擺。整個人怔愣在門前,活似個老倒子出城,自己回憶起來都覺失態。
見同行者如此景耀也不惱,逕自走進房內,回頭向守在門口的侍應吩咐幾句便讓人準備去了,瞧他仍傻愣子般處在原處,三兩句化解了懸念:「這酒店有我家的份。」
周森聽明白這話說得含蓄,進組未幾,景耀攤在明面的背景便被翻個精光,除檯面上華國境內幾個豪華酒店是景家的產業,有沒有涉黑真不好說,總之是不好惹的角色。縱生千思萬緒,周森揣度自己應是沒得罪人的,於情於理,他都稱不上樹大招風、甭提鋒芒畢露;問社交往來方面,他也相信谷珂在業內的名聲應該不差——萬川歸海,他終是坦然地坐下了,沒有頓足地開始搭話。
事後證明,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谷珂這人才是最靠不住的,但那也是周森決定淡出後的事了。
景家酒店的包廂在那時期是先進,服務範疇包羅萬象,涵蓋唱K、看藍光影片、看音樂影帶,與一般的餐食提供。雖然年齡上只差五歲,歸咎兩人戲路不同、背景更是大不相同,周森自知偏好冷門,不敢讓請客的一方委曲求全陪自己看紀錄片或新浪潮,自嘲獻醜了便拿起架上的麥克風,暗想這也算是圓了所有小孩童年時的歌星夢吧。
生怕膈應景耀,他讓對方都點上了島國年輕人愛聽的熱門勁歌,唧唧哼哼間在心底慶幸自己好歹有聽廣播的習慣,儘管歌詞記不大清起碼也能糊弄過去。幸而景耀也挺配合,時會在落下的段落合上幾句,幽深的眼瞳蘊著笑意看他、頭輕輕隨節奏晃動,在他形單影隻的生活中,實是難得溫馨的一幕。
然而,心靈滄桑的人永遠年輕不上哪兒去,周森難為情地唱完了兩三首玉女歌手的歌後,真心憋不下去了。想景耀都把人帶來那麼好的地方,總不會是要他一支獨秀,便是打定主意如此也當賓主盡歡;思來想去,他索性決定別裝了,畢竟一爺們在那高歌「妙妙妙[1]」的確難讓人賞心悅目,再別說有一半的詞還是忘的,不如放聲唱些真心實意喜歡的歌。
在港都落腳後,他聽到的第一張碟是普通話——島國人管它叫「國語」,每回周森聽見這詞總覺稀奇——在粵語與英文當道的租界地分外親切,是薛岳的《搖滾舞台》[2]。那會兒他年紀尚淺,工作著實難尋,捱過餓也凍過,短短幾週吃盡一錢難倒英雄漢的苦,聽這首歌的詞特有感想,也虧那大排檔老闆每天都會播上幾回,藉口找了洗碗工的活,他牛皮糖似地挨著人店門三天便學上了,自此對李宗盛作的曲子愛不釋手。
將記憶裡老李的歌都點了遍,《鬼迷心竅》[3]、《不必在乎我是誰》[4]、《領悟》[5]、《小雨來得正是時候》[6]、《風櫃來的人》[7]、《誘惑的街》[8]等金曲一首都沒落,周森歡快地暢飲景耀輕門熟路點的一瓶陳年白蘭地,也不怕混著上半夜的調酒,就傻呼呼地一杯續著一杯,似是尋覓著多年失聯的好友,順帶燃起遺落於青春歲月的粲然花火。
驀地,一首歌冷不防自腦海浮現,他如在廣偌沙灘找著稀罕貝殼的孩子驚呼而出,當即會意過來,猝然陷入沉默,彷彿定睛細看才知,那不過是片玻璃垃圾。
暗室中,映著駁雜燈影的面容讓人看不清神色,景耀望著他好一會兒,終是在支離破碎的音響音效中摁了數字鍵,拾起被倉促擱在桌邊的話筒。
「為你,我用了半年的積蓄,飄洋過海的來看你⋯⋯[9]」成年男子的聲線與金智娟的軟嚅唱腔自是不同,但低吟間,景耀本身就好聽的聲音別有一番丰采。
周森默然聽他唱著,黑得發亮的瞳子像在看他、又像不在,以輕得沒人聽著的音量和著,看起來就像是如《龍兄虎弟》[10]一概綜藝節目錄製時,台下幾個老在對嘴的忠實觀眾。
一曲完畢,景耀又陸續點了幾首張學友和王菲的歌,旁若無人地歌唱,頭也不回地專注瞧著他看不懂的詞條。
「為何仍然未醉,仍舊聽清楚那一句。[11]」周森喃喃自語,說不清這是一種男人的默契還是什麼,只道回過神時,他已不知何時淚流滿面。
TBC.
[1] 徐懷鈺《徐懷鈺Yuki 第一張個人專輯》〈妙妙妙(國)〉,一九九八年。
[2] 薛岳《搖滾舞台(國)》同名歌曲,一九八四年。
[3] 李宗盛《李宗盛的凡人歌》〈鬼迷心竅(國)〉,一九九六年。
[4] 林憶蓮《不必在乎我是誰(國)》同名歌曲,一九九三年。
[5] 辛曉琪《領悟(國)》同名歌曲,一九九四年。
[6] 鄭怡《小雨來得正是時候(國)》同名歌曲,一九八三年。
[7] 李宗盛《生命中的精靈》〈風櫃來的人(國)〉,一九八六年。原為侯孝賢一九八二年同名電影《風櫃來的人》的主題曲,後來收錄入李宗盛的個人專輯。
[8] 林憶蓮《夜太黑》〈誘惑的街(國)〉,一九九六年。
[9] 金智娟(娃娃)《大雨》〈飄洋過海來看你(國)〉,一九九一年。
[10] 《龍兄虎弟》為台灣電視公司的著名節目,開播於一九九三年,停播於二〇〇〇年。
[11] 王傑《人在風雨中》〈為何仍然未醉(粵)〉,一九八九年。
〖作者的話〗
嘗見一篇報導說人們的音樂品味多半在人格發展時定型,這讓我忍不住想:那些總聽著父母親喜歡的音樂的孩子,會不會變得跟他們的父輩如出一徹呢?
我是Y世代出身的孩子,這故事發生的背景時代幾乎是我沒有參與——饒是有,記憶也稀薄——的年代,而讓我和它、和角色們產生最緊密的連結的,無疑是音樂。那就像穿越時空的魔法,將不同世代的人聚攏於像是「某一個年紀的心情」,教我覺得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