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
蘇沂
感覺像是給打了一劑強心針那般,關於葉緋的提議、對於我被困頓在現實中的人生,我感覺力量重新回到我的手上,我看見機會重新握住我的雙手,我渴望回到過去那個遠遠走在同輩前頭的蘇沂,臭屁的蘇沂。
我的人生重新洗牌。
那天在回台北的統聯車上,好幾次我還要自己別抱太大期望、說不定這只是她臨時起意的隨口說說,說不定……然而隔天早上在座位上打開電腦時我就看見信箱裡早已經來了葉緋的郵件,我終於是鬆了口氣;葉緋在郵件裡乾淨俐落的說明這次建案看版的設計大致想要的風格、以及最重要的截稿日期,信的附件提供之前的設計圖檔以供參考、還有這筆建案的素材圖庫,信的末了她要求我回覆基本基料以及銀行帳號、為的是稅務方面的麻煩事,信的最後她如此表明著;整封郵件條理分明、簡明扼要,不客套也不多餘,公事化的完全沒有私人口吻,比起大學時我接觸過的發案者而來、她的文字感甚至更陌生;呆呆的反覆讀著葉緋精簡而冰涼的文字,我發現我竟然有點想念她笑裡的溫柔。
別傻了,你高攀上人不上。
搖搖頭,我在心裡這麼告訴自己,或者說是提醒,我沒忽略她信末名片的title。
原來她不只是主管。
打開信的附件,眼前我看見的是這次的素材以及資料,然而腦子裡我想起的卻依舊是葉緋、網路上的葉緋;我是有她的msn,忘記哪次和霈霈在線上聊起什麼事情時、她順道把葉緋加入對話視窗於是的取得;網路上的葉緋就像她在信裡的文字感那般:不熱絡,不主動,而且、不帶任何感情。本來我以為那是因為她打字慢的關係,但顯然並不只是這樣。
她把感情藏哪去了?她為什麼單身?她喜歡什麼樣的男生?她有沒有可能--
別傻了!
別傻。
那天晚上我立刻辭了大夜班的兼差,之後拿到那象徵性的最後一筆薪水時,首先不得不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訂了兩客昂貴又拉風的飯店晚餐,然後邀請米馡一道享用以感謝她這一年來的照顧,無論是工作上、又或者是讓我免費寄住的恩惠,因為她其實是可以不伸出手來幫忙我的,可是她幫忙我了,主動的提出幫忙,在我人生中真的很需要被幫助的這一年。
而葉緋也是。
不曉得葉緋會喜歡什麼樣的餐廳呢?她喜歡什麼樣的男生呢?她--
別傻了。
面對我的邀請,起初米馡很為難似的客氣拒絕,「那裡很貴啊。」她為難的是這個,直到我坦白的說明了實際情形之後,她才與有榮焉似的欣然答應;與有榮焉,是的,儘管米馡是我工作上的主管,而在辦公室外還私自接案是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的common sense,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不會想要對她隱瞞;於是我才知道,原來早在不知不覺當中,我已經不只當她是個主管,更當她是個朋友。人生中的朋友。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來到這麼高貴的飯店用餐,對此我刻意穿了最稀鬆平常的格子襯衫和牛仔褲,以「其實這也沒有什麼」的做作態度來掩飾我的其實緊張;相較於我的彆扭做作,米馡倒是很坦率的穿上了她最好的一套緞面小洋裝,還搭了香奈兒的手拿包,以及華麗感很重的露趾高跟鞋;共同生活了快一年,我從來不知道也沒看過原來她還有這些OL外的裝扮。
「會不會很奇怪?我還沒穿過這洋裝出門呢。」
在計程車上,米馡很在意似的問。
「很美啊,該不會是為了這頓晚餐特地別去買的吧?」
「是啊,今天午餐時間一到,我一路拔腿跑去SOGO買的呢,還用信用卡辦了分期付款呢。」
米馡笑著瞪我、誇張著口氣說,而我抱著肚子笑了起來;我不知道她原來也會開玩笑,我以為她私底下就像在辦公室裡那樣子的拘謹。
「買好多年囉、這洋裝和晚宴包,花了我一半的年終買的,很心疼又爽快,不過仍是一直沒有場合穿,想想還真是對它不起。」
「妳該不會是把它們買了只是為了擺在衣櫃裡欣賞吧?」
我忍不住的問,而這也是我最搞不懂女人的地方,因為我前女友也是這樣,買了一堆衣服鞋子,卻從來不捨得穿出門,搞不懂。
不知道葉緋是不是也這樣呢?應該不會吧?畢竟是有錢人家的千金哪!生活裡應該是常常會碰到這種場合的吧?她為什麼願意和我們泡在無名咖啡館甚至是那寒酸的夜店呢?她--
「在想女朋友?」
「嗯?」
「你啊,最近常常露出這種表情。」
「什麼表情?」
「思念著某人的表情。」
「呵。」
呵。
下車,付錢,而且還好闊氣的說了不用找(但其實也不過二十五塊而已)之後,挽著我的手(因為那雙又細又高的露趾高跟鞋好看又不好走)走進飯店大廳時,米馡很陶醉的說:
「這大概是我最喜歡這種五星級飯店的地方吧!這種音樂、很PEACE哪。」
「唱片行就有賣啦、這音樂。」
「感覺就是不一樣哪。」
「哪裡不一樣?」
「同樣的音樂,在飯店大廳聽來就是特別的質感哪。」
「那在咖啡館呢?」
沒記錯的話,我們出版社附近的咖啡館也熱愛播放這種裝格調的音樂。
「焦慮,因為通常是和作家們談公事的地方,所以會只想要趕快把事情處理掉免得工作做不完、晚上要加班。」
「那在家裡呢?」
「工作了整天回到家整個人都累成一條臭抹布了,哪還有心情放音樂給自己聽呢,況且還得陪貓玩哪。」
「那常來飯店吃飯就好啦,畢竟是總編哪、米馡妳。」
「太看得起我啦,雖然有份還滿好聽的名片,收入也確實比起一般上班族而言好很多沒錯,但除去這些之外,還是和一般的OL沒兩樣哪!得精打細算的過日子,小氣巴啦的比價錢,偶爾給自己買點像樣的好東西還是會罪惡感的哪。」
「為什麼?」
「因為我只能靠自己啦,並沒有能夠給老公養或爸媽養的好福氣哪。」
那麼,為什麼不收我房租呢?為什麼對我大方呢?
我想問,但我沒問,我害怕答案我承受不起也面對不了。
沒感情的人,自私的蘇沂。我想霈霈說的沒錯。
我認識一個女生做的是倒倒茶水、接接電話之類的基本工作,薪水很低,但該有的名牌卻一件不少,因為她有父母養、還有男友寵,愛玩又拜金,花錢不手軟,還有,她想和我睡覺;而確實我也和她睡了,第一次是因為寂寞,真的很懷念女人柔軟的身體,後來則是因為明白,反正女方熱情又主動不睡白不睡、這方面的明白,而那陣子我們可真的是睡遍了台中的motel啊!直到有回她發神經的問我喜歡什麼樣的女生時,我想也沒想的回答:反正不會是有男朋友還和別人到處睡覺的女生。之後她就不再打電話過來了。
關於這點,我其實是還滿慶幸的;雖然後來很少再遇到會開車來接我上motel的熱情女生了。
飯店晚餐--
餐前酒撤下,主餐送上桌時,米馡用餐巾紙按了按被食物暈開的口紅,問:
「對了,這樣子和異性跑來吃份量十足又浪漫過頭的燭光晚餐,女朋友知道的話不會生氣嗎?」
「不會啊,就是因為不在乎我的爛個性,所以才繼續蠻不在乎的和我交往嘛。」
「少來。」
「好吧,說真的是,對於說、她並沒有愛到要吃醋吧。」
這點我倒是沒說謊,她確實並不愛我,儘管她不是我的女朋友,不過倒是個很好的擋箭牌,我心想。
「你啊……」
「我怎樣?」
「總是喜歡把自己說的很差的樣子。」
「因為確實是很差勁的一個人哪,我唯一的優點大概就是很坦率的承認這點吧。」
「只是故意表現成那樣子吧?」
「哪有啊!已經很努力的表現成好人了,但結果還是沒有辦法的很容易就被看出是個差勁透了的人哪!有個滿熟的朋友還時不時就把這句話掛嘴邊提醒我呢。」
沒感情的人,自私的蘇沂。
呵。
「少來。」第二次的、米馡重覆。拿起點來搭配烤羊背的house wine往紅酒杯裡注滿之後,瞇著眼睛打量著酒的色澤,她才又說:「我前男友也是這種人,所以我會知道。」
「哦?」
「還差點結了婚呢。」
「差點?」
「嗯,差點。」
嗯,差點。米馡說,只這麼說、卻不再往下說,然後把杯裡剛注滿的紅酒一飲而盡,就這樣。
每個女人的心裡都住著一段屬於不想言說的傷心,就算是再成功的女人也不例外。我心想。
那天晚上我們以驚人的食量把整個套餐吃個精光,連紅酒也喝的一滴不剩之後才盡興的搭車回家;在計程車上米馡有些不勝酒力的把頭往後攤靠在座背休息,是在這樣子慵懶又放鬆的沈默間,她突兀的提起狗。
「你知道我們巷口有隻流浪狗嗎?黃色的,有點像博美,不過是中型犬。」
「總是躺在紅色轎車底下,不吵不鬧也不太理人的酷酷狗嗎?」
「嗯,大概是以前有人養,後來被拋棄的吧?因為牠很愛乾淨,而且很守規矩,所以附近的住戶也睜隻眼閉隻眼的沒趕牠。」
「這倒是。」
「而且牠的眼神很悲傷。」
「悲傷?」
「嗯,會這麼想是因為牠剛出現的時候是懷孕的,雖然不確定但我想那大概就是牠被棄養的原因吧。後來過了一陣子牠的肚子消了,而小狗卻不知道哪去了,聽管理員說是被附近的誰給處理掉了,那陣子牠常常亂咬鞋子堆在牠的懷裡,好像是把那些鞋子當成是自己的孩子了。」
「……」
「從那之後我就開始固定餵牠吃東西,在下班之後把吃不完的便當帶回去給牠。有次還送牠去結紮呢,因為又發情了,實在是很不忍心看牠再傷心一次哪,就讓牠在動物醫院休息了一個星期,那星期還每天下班後就立刻到醫院去看看牠恢復的好不好。」
「嗯。」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牠好像開始把我當成主人了,有次餵完牠之後,牠居然跟在我的後面走著,看起來真的很想跟我回家的感覺。」
「嗯。」
「我那時候很生氣的作勢要打牠、才讓牠停下腳步的,走到公寓樓下我回頭看,牠還坐在巷口遙望著我,說起來真的很難為情,不過那時候我真的哭了。」
「後來妳就不餵牠了嗎?」
「是有一陣子不敢餵了,不過之後還是又繼續餵了,實在是不忍心哪、畢竟,而且也習慣了有牠分享的便當啦。」
「嗯。」
「而現在我覺得自己好像牠。」
「咦?」
「給我愛,卻又不肯被愛。」
給我愛,卻又不肯被愛。米馡說,閉上眼睛,她這麼說。
沒有主詞的一句話,卻說給了主詞聽。
而此時計程車裡的廣播,正播放著陳奕迅的,十年。
“如果那兩個字沒有顫抖 我不會發現 我難受
怎麼說出口 也不過是分手
如果對於明天沒有要求 牽牽手就像旅遊
成千上萬個門口 總有一個人要先走
懷抱既然不能逗留 何不在離開的時候
一邊享受 一邊淚流“
作詞:林夕 作曲:陳小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