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好好講話。」
「你五十音都看不懂嗎?」
同學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
由於我摔斷了腿,行走困難,小學入學典禮後不久,我便休學了兩個月。第一次上學那天,同學們對我說的話就是這樣的。
語言不通的焦慮卡在喉嚨深處,使我窒息。越是努力尋找合適的詞彙,腦袋越是一片空白。
那時,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無法好好說話。
「我聽得懂老師說的話,但黑板上的字我無法理解。」
黑板上佈滿了老師寫的字,老師在前面講解。
在教室裡,我感覺自己被周圍的嘈雜隔離開來,彷彿成了一個透明人。
經歷了一年與不擅日語的母親一起逃亡的生活後,我們來到了大阪。那時候,我唯一的對話對象只有母親、醉醺醺的叔叔、遊戲中的角色,和偶爾在公園遇到的同齡陌生孩子。
在一個沒有人能流利教我日語五十音的環境中,我比其他同學晚了兩個月才上小學,難怪被標籤為差生。
儘管如此,我還是交到了朋友。
他叫谷本,是個有點胖的男孩,我們的興趣相投。他總是耐心聽我蹩腳的日語,並糾正我的錯誤。
「拿筷子的手是‘右’,飯碗在‘左’。」
「我不知道筷子該用哪隻手拿。」
「那就兩隻手都用右手?」
我們對話內容並不重要,只是談話的過程讓我覺得很開心。谷本是我認識的第一個讓我覺得說話是一件愉快的朋友。
當谷本笑著看向我的那一刻,我感覺自己不再是透明人了。
過了半年,自然而然,我開始能流利地說日語,甚至也能讀懂文字。回想起來,孩子們在語言學習上的驚人能力真是令人嘆服。
那時,不僅同班同學,甚至一些高年級的學生也開始認識我。不過,這並不是因為我們成為了朋友,而是因為我在這個鄉下小鎮裡成了稀罕的「外國孩子」,成了他們嘲笑的對象。
「為什麼你媽媽一直說 'NI''NI'?」
「你不是泰國人嗎?說泰語啊」
在學校裡,這些話幾乎成了日常。而每當母親在家門前擺弄花草時,總會有人冷嘲熱諷地說:「外星人!」「滾回泰國去!」
這些冷酷無情的話語像針一樣刺進我的耳朵時,每次都在我心中劃出一道細微的裂痕。這些裂痕逐漸擴大,最終形成了深深的溝,慢慢侵蝕著我的心靈。
母親有時會選擇無視,但有時喝了酒後怒氣會爆發。然而,無知的孩子們並不懂得分辨善惡,仍舊不斷重複著同樣的行為。
即使我對他們說『別這樣,媽媽是台灣人』,他們也無動於衷。那些話語在他們聽起來很滑稽,嘲笑別人對他們而言成了一種娛樂
這種情況持續了大約半年,直到他們對此感到厭倦,轉而去欺負別人。後來我才知道,班上一些同學其實是韓國人,而當時那些擁有在日韓國人父母的孩子,被要求隱瞞自己的身份。
當時,星期三的課只上半天,所以下午我總是去工廠找母親。住的鎮子和鄰鎮之間有一條名叫大和川的河流。河水緩緩流動,波光粼粼,雖說不上美麗,但在鎮上卻是人人皆知的存在。
大和川沿岸佈滿了獨棟房屋和公寓,這個小鎮保持著郊區住宅區的風貌。沒有大型購物中心,只有一些懷舊的商店街和公園。
在這樣的住宅區裡,有幾家小型工廠,其中有一家食品加工廠,靠近時能聞到酸酸的味道。聽朋友說,那裡生產醋昆布。而母親則在一家比我們家還小的螺絲工廠工作。
自從我開始上小學後,母親似乎有了些許餘裕。她沒有跟任何人商量,便悄悄開始了這份兼職工作。
中午12點一到,鎮上的工廠就會一齊拉響午休的警報。工廠的天花板上懸掛著的日光燈散發著冷冷的光芒,這光線穿過窗戶洩漏到外面。不到十分鐘,穿著工作服、沾染些許油污的母親就會出現。她看到我時,總是微笑著說:「肚子餓了嗎?」她的笑容就像寒冬裡射進來的一縷陽光,溫暖了我的心。小學生的我總是跑著撲向母親,而母親總是那麼穩定。
「今天午飯吃什麼?」我喜歡一邊問,一邊和母親一起騎腳踏車回家。
母親總是回答:「吃素麵。」
從工廠到家,騎自行車大約只需十分鐘,即便在家裡吃午飯,母親也能在午休結束前返回工作。母親平時和我單獨在一起時不太吃飯,但對素麵卻情有獨鍾。
這是一道簡單的料理,只需將細細的白麵煮熟後用冷水沖涼,再泡在冰水中。然後蘸著從超市買來的鰹魚醬油吃。雖說不上是料理,但在日本的家庭中,特別是在夏天,這是一道常見的料理,每個日本人都吃過。我也不例外,特別喜歡這道素麵,但我最喜歡的部分是最後吃母親放進來的罐頭櫻桃和橘子。
我不知道台灣出生的母親是從哪裡學來這種吃法的,也許是父親的奶奶或是親戚的阿姨教的吧。這確實是昭和時代日本夏天的素麵。
母親總是比我早一步吃完素麵,然後點上一支煙,喝一罐啤酒,隨後再次返回工作。
至於我,我則和谷本在公園玩耍,或者去小店買零食度過下午的時光。
「我參加了壘球社團,要不要一起來?」
谷本一邊吃著午餐一邊對我說,他告訴我每週六上午都會在小學操場上活動。
「當然要!」
我們幾乎每天都在一起玩,想到連週末也能一起活動,我立刻答應了他。
那天的午餐是和食的配菜和白飯,上面撒著香鬆,還有一瓶牛奶。我一邊吃著,一邊想著牛奶和白飯真是不搭配,但我的心思早已被壘球佔滿。
「我想加入壘球社團!」
晚飯前,我告訴母親和山田叔叔朋友邀請我加入壘球社團的事情。。山田叔叔每天都會看棒球轉播,他和母親都沒有反對,反而說:「加入吧。」還說:「我們下次去參觀一下。」
隔天,我和同班同學志村一起玩時說:「我打算加入壘球社團。」
「我也在打棒球啊,要不要來參觀?」
「正好,我也想去看看!是在操場上練習吧?」
「對啊,我們週六和週日都在那裡練習。」
「壘球和棒球有什麼不同嗎?」
「在同一個場地上練習,應該差不多吧?」
「那我會去看看!」
就這樣,我決定去參觀棒球練習。
當天,母親給我穿上了像李小龍一樣的上下黃色運動服,不同的是這套運動服是螢光色的。雖然在夜晚走路會很安全,但在白天的亮眼顏色實在太過引人注目了。
「你的衣服好刺眼啊」
志村說道。我感到有些尷尬,但只能裝作沒聽見。
一開始,我以為谷本不在,但在看了一個小時的棒球訓練並參加了一些練習後,我在球場的另一邊看到了一群正在練習的人,其中有谷本。看來壘球和棒球確實是不同的運動。
我本來不知道這一點,於是心想「還是不要打棒球了」。然而,熱愛棒球的山田叔叔似乎並不在意我的感受,已經在申請表上簽了名。
當時,我和志村君的關係還不錯,棒球隊裡也有很多班上的同學,所以儘管我不情願,還是每週六和週日參加兩次訓練。我不喜歡不能和谷本一起玩,不喜歡比賽和練習。事實上,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喜歡棒球,但山田叔叔不允許我退出,結果我竟然持續了五年。
那個時候,訓練期間喝水是被限制的,即使在酷熱的夏天,我們也只能在五分鐘的休息時間裡,用瓶蓋裝滿一杯水來解渴,然後繼續艱苦的訓練。我經常想,這種地獄般的日子什麼時候才能結束。我只是錯把壘球當成棒球罷了。
某天,在我思索著這些問題時,突然聽到監督大喊:「沒幹勁的人給我回家!」我們這些小學生因為訓練不專心而被他狠狠地訓斥了一頓。接著,監督開始一個個地問我們「有沒有幹勁?」並強迫我們保證「會認真練習」。
然而,只有我回答
「我沒有幹勁,我要回家」
這讓監督大吃一驚,他甚至再次確認
「你真的沒幹勁嗎?」
或許在他的漫長教練生涯中,從來沒有一個孩子這麼認真地說自己沒幹勁。如果這份認真用在練習上,監督可能會高興得流淚。但我只是堅定地告訴他:「我要回家。」
「問問你父親。」
「我沒有父親。我叔叔在這裡。」
「那就去問問你叔叔能不能回家。」
我心想,誰都行嗎?然後去問山田叔叔「我可以回家嗎?」結果被拒絕了。
「叔叔說不行。」
「那你就不能回。繼續練習!」
隊友們目瞪口呆,但比起他們,我更為不能回家而感到絕望。自那以後,監督再也沒說過「沒幹勁的人給我回家!」因為這裡有一個真正沒幹勁的人。
我的幹勁依舊不足,但我仍然每週六和週日都去參加棒球訓練。有一天,平時不會來看練習的谷本來了,他在柵欄外叫住我。
「剛才我路過你家。」
「嗯,有什麼事嗎?」
「聽到你媽媽和叔叔吵架的聲音,還有玻璃碎裂的聲音,一直在響。」
雖然白天吵架很少見,但我以為只是他們平常的爭吵,所以並沒有放在心上。
下午五點,夕陽西下,棒球練習結束,大家一起離開學校的操場。谷本提到的「玻璃碎裂聲」早已被我拋在腦後,我只是在漫不經心地思考晚餐會是什麼。
「我回來了」
打開家門,發現一個大垃圾袋放在顯眼的位置。客廳裡的母親雙眼紅腫,她說:「今天叫外送吧。」然後拿起放在夕陽映照的房間裡的黑色電話,點了壽司外送。那時候沒有迴轉壽司,點壽司外送通常是有客人來訪或遇到什麼好事的時候。
「發生什麼好事了嗎?」我問母親,她輕聲說:「碗盤沒了。」
我走到餐具櫃前,發現早上還在的碗盤和杯子已全部消失。。玄關處的垃圾袋裡裝滿了破碎的餐具。
當我赤腳走過走廊時,玻璃碎片刺入了我的腳底。血輕輕地從我腳底流出,而母親的淚水早已乾涸,隨著煙霧似乎隨時會消失。母親用擔憂的眼神看著我,那眼神中既有暴風雨前的平靜,也透著一絲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