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第一個二十年,畢業典禮當天陽光璀璨,我穿著學士服佇立在教堂前的草坪上,驕陽穿透火紅鳳凰木的縫隙,熱辣地打上臉頰,那時前途未可知,微感焦慮與徬徨,卻也無所驚懼。父親面容紅潤、神情欣悅地拍著我的肩頭,說不求出人頭地,只願身心康健工作平順。我點點頭,明白無論未來無論福禍,懷著青春意氣試錯闖蕩便是。當時以為這便是幸福。實際上,那卻是最駑鈍的歲月,智慧未開,目光短淺,總是糾結於小悲小愁,所有苦難、所有艱難、所有逼不得已,每個微小的障礙,都幻化成阻我去路的巨石。
西元1057年,宋仁宗嘉佑二年,蘇軾迎來生命中第一個二十年,參加禮部科舉考試,與弟弟蘇轍同榜及第,意氣風發的他,未曾預料到此後人生跌宕,對他創作許多名傳千古的詩文,有極深刻的影響。
從前讀蘇軾傳記與詩文,只覺人格與經歷是相互淬鍊的;如今想來不全然如此。心之所向,命之所向,迎來第二個二十年,歷經勞動工作挫磨、遷徙、父逝、母病,韶光漫漫,所有物景都溫吞下來,身體髮膚不再健朗,時間銳利的線條也以極其悠緩的速度隱隱鈍去。孤身一人久了,鎮日為了工作與家務勞心傷神也習慣了,最後漸漸讀懂一些人生應該有的、不應該有的,過得去的、過不去的,順命卻不認命,定調為人生功課的主軸,
西元1079年,宋神宗元豐二年,蘇軾的不惑之年,尚未褪下徐州治水功績的蘇軾,因烏臺詩案下獄,被赦後貶為黃州團練副使,經歷了這些,終於成就了蘇軾「寄蜉蝣與天地,渺滄海之一粟」的千古名句。但我無法在那樣的時空,用相同的心境,去面對相同的命運。於是我敬佩蘇軾最關鍵的原因是,我沒有足夠勇氣,在任何時刻都能灑脫寬慰,把自己活成想要的樣子。
可是我慶幸至少能照顧好自己,即使我只能照顧好自己,因此我選擇只做自己,生活中除了老母親,便剩下一個名為老靈魂的自我。生命中第二個二十年,做到了許多從前做不到的事,領會了許多過去解不開的結,也開始思考人生的意義與活著的價值為何。
這個問題,蘇軾在〈自題金山畫像〉裡有解: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繫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心靈已然絕對寂靜,不受塵世影響,此生自由如未繫繩之小舟。
若問我平生的功業在何方,就在黃州、惠州和儋州。
我不認為這是蘇軾回顧命運後,哀莫大於心死的自嘲式喟嘆,相對地,由於他對生命、對人事與因緣有了更宏闊的領悟,於是,歲月裡許多傳世千古的作品,大多創作於貶謫流放時期。
「心似已灰之木」出自《莊子·齊物論》之「形如槁木,心如死灰」,而「不繫之舟」則出自《莊子.列禦寇》
蘇軾在這裡並非高遠地讚誦自己在貶謫時的氣節,而是深刻地體會,在世俗看來被罷黜的低谷中,為官為民為己,盡心為政、泰然處事、甚至「努力活著」的經歷,才讓他真正理解人生的意義與生命的價值。當自認庸庸碌碌為工作與生活奔忙數十年,終至花甲退休之齡,所思考的,是達成的目標(工作升遷、子女有成),亦或成就多少對自己具有意義的事?
端坐於閣樓書桌前遠眺,彷彿有條渺遠的時間繩索延伸出去,直至記憶湮滅,感知離體後,此生功過喜悲盡皆歸於塵土;可至少我在屬於自己的,難以預期與掌控的生命裡,我曾經奮力地生活過。即使那些得到與失去,或許都是一場夢,我從未辜負過時空給予我的考驗與寬容,便對得起此生,此刻,自己,有緣、無緣的人們。
這是下一個二十年,或者更渺遙的流光歲月裡,使我能堅定走下去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