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拖再拖,想起那個喜歡看電影分享的自己,真的是時候該寫《二十歲的微熱》了。
這還是一個寂寞的故事,好像文藝片主打的就是一個寂寞。
男伎似乎是男同志電影的常見題材,似乎也代表男伎也是過往大眾認識男同志的管道,但片中的「小木偶」和《美少年之戀》的「中南灣」截然不同,連酒店老闆都不像的老闆除了經營男同志陪酒,還接洽性服務,但他同樣有著高自尊,保護著這群少年,要去讀書,不要碰他。反倒是資深員工川久保先生,興趣(或說是性癖)是拍攝美少年圖鑑,啊,互文性永遠牽扯不完。
不太清楚老闆和川久保的關係,住在一起,熟悉彼此,性格反差,老闆讓樹去救信後的謝金,是因為救了信,還是沒讓川久保得逞?
一室的美少年,各有所好。來打探工作內容的三人,我自己覺得離鏡頭最近的男孩很明顯是有更多意願的,雖然不能這麼定義,但確實氣質比較像男同志,卻和兩個直男朋友一起呼攏過去了。員工少年們有人喜歡傑尼斯,有人喜歡信的靦腆,信喜歡樹的溫柔,樹喜歡什麼?他說,他不是同性戀者,這份工作確實不有趣,但他不討厭,和男人和女人做愛都是一樣的。因為需要賺錢而投入,還要多久,不在乎?
樹的寂寞似乎是日復一日的工作、無聊又無情的校園、和學姐不確定的曖昧、疏離的家庭關係,在被信的質問以後,倒數第二場戲的崩潰,似乎是脫節已久的情緒終於追上心頭。也就讓人難以猜測,他在意的到底是什麼?是學姐嗎?還是信呢?還是對自己的不理解呢。依照樹說的,「自己的寂寞,也是自己的東西」,讓我感覺,他內心確實非常孤寂,因為所有人事物,但也不因為任何人。
沒有人能走進樹的心房,是因為把自己的寂寞安放在裡頭,不需要任何人來拯救。
談與學姐和信的兩段關係。
其實學姐(賴子)和信也都是有層護罩,不能輕易交心的兩個人。
和賴子的關係很微妙,一開始由賴子主動出擊,但賴子表示自己不想成為男性的附屬,他還是他自己。樹的友人調侃賴子是因為樹和男友分手,我倒覺得賴子是在前任的感情中被丟棄自我才離開,但內心仍然渴望著戀愛的感覺,於是試探和樹能不能發展另一種舒適的關係。
這也合理化了賴子對自己和樹之間的迷惘,我喜歡你,想加入你的生活,但又不想和你成為不可分割的關係。我覺得,事實是因為異性戀關係的角色過於定型,以及關係太過緊密。也能藉此反思,部分激進女性主義者認為解構父權就是成為女同志,但這沒有改變任何事,也沒有尊重異性戀的存在,我就是異性戀,我喜歡男人,但我不喜歡父權式的男人。如果說女同志不是女人,那又有沒有不是父權男人的男人?
賴子在片中雖然傾向「男同志電影中異性第三者」的角色,但有趣的是樹的自我認同不是男同志,以及賴子想要的不是和樹成為情侶。我覺得很狂喜,能在三十年前的男同志電影中看見賴子這樣立體又難以捉摸的女性角色。
片中另一個女性角色是信的好友仲裏,他對信的支持與包容以及追問樹的想法,很體現典型女性作為好友的角色。不向信坦白,而是選擇告訴樹,我可能是喜歡他,向信回嘴「男女間的情感也是很不容易的」,仲裏在片中看似扮演「陪伴/理解同性戀」的「直同志」角色,但難以抹滅他的「直」註腳,是異性戀本身。我相信信對仲裏沒有友達以上的心思,但仲裏卻必須用他友達以上的喜歡去協助信的情感/物質需求。
仲裏知道自己老早就是失戀的,但受不了信明明有鬥志卻任憑熄滅,在知道樹的想法和信的工作後,仲裏要他去好好的失戀,才能闖出名堂。
我想樹和信是ISTP×INFP的暗戀。
樹對於感受歸屬分明,暗戀是信一個人的事,既然他沒有表示,那和我沒有關係。但信不可能表示,於是樹親自上前試探,那其中有沒有喜歡?還是只是好奇與同情?還是是心疼,或是看見說不出口的自己?在意是真的,但那是不是愛情?
就連樹和賴子之間,我都覺得不見得是愛情,樹對信又如何定義?
信的失戀來自於自卑與逃避,覺得樹只是出於同情,那只是「殘酷的博愛主義」罷了。信的自尊心很高,又怎麼會接受樹的撫慰?
我非常喜歡,經典的倒數第二場戲,客人最後走心的自白。
你對誰都很溫柔,就像予取予求,但交不出你的心。因為你不會喜歡我,因為你不是同性戀。就像為躺在一旁的信代言,就像為螢幕前的單戀者們代言。
我知道溫柔沒有錯,是自己的自卑與執著,是相信你的話外還有什麼。
這個空調不涼,風微微的,似有若無,你不會刻意接近,但你一直在。
我需要時你都在,但我忘記是因為我一直跟在你身邊,你當然都在我身邊。
明明沒有錯,只是「博愛主義」在單戀者面前無差別的傷害是「殘酷的」。你以為的溫柔是刀,誘引我刺的更深,客人的心上人沒有錯,樹沒有錯,我的心上人也沒有錯,錯的只是為什麼是這樣的我們會走到一起?
所以,客人要樹信做愛,從命令到祈求把身心給他,你說是無情與變態,但不都是寂寞嗎?是過於自卑的寂寞。
談完所有的愛情/性關係,接著補充片中著墨不少的父子關係與女性角色。
是的,又好像所有男同志電影都不離父子關係。但片中的父子不是因為同志身分而矛盾的父子,是樹和父親的疏離,卻和父親輩份的客人交纏(身體上),卻未能交心。客人嘀咕著希望樹是自己的兒子,但當樹以「女兒的男伴」身份出現在家中卻是難以掩飾的彆扭。一方面是樹使自己的同志身份在不能顯現的父之家中就像只有兩人看得見的大象一般,縱使他人看不見,存在卻巨大無比。另一方面,以樹的男伎身份做兩種假設。第一,樹是同性戀者,為什麼我的女兒喜歡或甚至和同志在一起?那就像《斷背山》中埃尼斯知道這世上不只有異男一樣,擔憂著女兒得不到男性伴侶的愛。第二,樹是男伎,就算在旅館說希望樹是自己的兒子,但現實中又是否能夠接受自己的兒子/女兒的朋友(伴侶)(/女婿)的職業是性產業?台詞還很故意的,讓賴子向父母說,樹每天晚上也很努力的在工作。
即使片中對樹的家庭沒有太多介紹,因此看不見疏離的父子關係是為何疏離與相處,但藉由賴子的父親的尷尬關係,電影卻寫出了另一種父子,甚至父女關係的猜想。
再來是片中的女性角色,上文已經有提及,賴子反父權、反對過於親密的情感關係,以及仲裏在同與異之間的角色。希望大家也能關注片中的女性角色,我覺得能在同志電影中把異性角色寫的立體是很難得的,嗯但也其實可能文藝電影都會有這樣的水準。真的很喜歡賴子和仲裏的角色,免疫我的BL式厭女症,但有沒有可能,因為只要女性角色「夠活」,自然就能更認同角色,那麼男同志題材中平板的女性角色,就只是作者的不上心或刻意為之?
最後想談電影中拍攝手法與風格,《二十歲的微熱》是一部明明時空很短但長達兩小時的電影,運用了大量的慢鏡頭和match cut。
我甚至覺得這是我看過最多的慢鏡頭,很多幕都是一鏡到底,因此感受很連貫,但也因此讓人有種身歷其境的難受,因為這不夠戲劇化,沒有特寫與緊湊,跟著角色感受空氣的凝結。保留所有動作與台詞,即使不那麼重要。拖到讓人不適與不耐煩,但你無法抗議,因為這很紀錄片,這很寫實,不用高漲的劇情就能達到觀眾共情的目的。就算其實「我不需要被理解,我也沒有要你幫我什麼。」。
我也很喜歡片中的match cut,尤其是樹看似拍出耳朵的水,卻更像把自己打入隧道(像是黑暗無窮,又等待光明)。不只是有節奏感,更具備蒙太奇的效果。
《二十歲的微熱》是一部很簡單,但需要耐心的作品,我很欣賞它的人物刻畫還有剪輯節奏。電影還是更傾向樹的第一人稱敘事,所以我想觀眾是能夠理解他自我塵封的孤獨,包裹著不知所措,最終會崩潰,而後是成長,還是循環?是開放式。
但我其實不敢肯定樹信間的情感,但確實,情感的界線本身就是模糊的、曖昧的、不被/難以定義的。
不知道自己得到了什麼,但又感覺有所得。很寂寞啊,但又能如何?
好喜歡九零年代的日本,從樹的卡帶播放器、白襯衫牛仔褲和皮帶,到學姐的碎花長裙和公主頭,凌晨的都市,無情的電車都很迷人。
當然最迷人也是讓我想看電影的主因還是男主角島森樹(角色名稱),這真的是我會喜歡上的男孩,不管他是同窗或學長還是學弟,完全代入了啊,完全就是我的失戀啊。
一年前/半年前的我的失戀,我在MBTI裡釋懷了,我知道MBTI不是一個人的全部,但我無權把自己的單戀作為情緒勒索對方的藉口。看完這部電影,也許是再一次的鬆開,溫柔不過如此,都是自己的投射。
就像電影中仲裏看信、信看樹,誰看誰都像是墮落,但對方有沒有墮落,那是由本人自己定義的。就像自我認同、性傾向、愛也是。
電影:《二十歲的微熱》(二十才の微熱)(A Touch Of Fever)(1993)
編導:橋口亮輔
主要角色:
島森樹 袴田吉彥 飾 (大學生)
宮島信一郎 遠藤雅 飾 (高中生)
鈴木賴子 片岡禮子 飾(樹的學姐)
仲裏 山田純世 飾(信的好友)
觀影日期:2024.7.16/2024.7.29-8.4
2024.8.16午夜寫於Instagr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