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是我,在劇本裡因為阿茲海默症而只記得年輕時車禍身亡的摯友。一共演兩場,在同一家大直的咖啡廳,媽和阿姨都買了票,說反正那天剛好在豐原。
書愷告訴我,低,再低。我駝著背在一小時四百元的瑜珈教室看著鏡子,浮現外公四年前最後一次和我喝酒,說:一堆孫子只有你像我。我替父親擋下第七或者第九杯 X.O.,媽抓住我舉杯的手,我輕輕一甩,用氣聲在她耳邊說:我還可以。
媽聯考落榜兩次。第一次,差 0.6 分,她不信,三民主義只是背課文她怎麼可能三十幾。外公穿戴整齊,難得沒在中午前沾酒,口袋裡塞著六百元複查費,載媽到不知哪一個單位去。複查人員收了錢,走進去,再走出來,說:「成績沒有錯。」兩個人連試卷都沒看到就回了家,媽躲進房間,外公又出去喝。
當天他凌晨才回來,她還沒睡。他一身酒氣,靠在門邊:「歹勢,我嘸做官,嘸權嘸勢,別人不怕我,誤妳一世人。」她哭得更兇了。
第二次,她上台北補了一年習,和爸談戀愛。這次不只差 0.6 分了。幾年之後她結了婚,生了我。
藝穗節的場拿到了,劇團卻人手不夠。書愷帶著劇本問我,問熊,問大學一起搞畢業公演的這批人,甚至問到學弟去。我已經進報社上班,熊在研究所第二年,書愷索性連熊剛上研一的學妹都問了。摩斯漢堡裡他問我:你要當編劇還是演員?我說:你現在比較缺什麼?幾天後他告訴我,我演六十歲的劉三。我告訴他,我媽媽就姓劉欸。
外公在浴室跌倒後第二年,外婆阿茲海默症的程度已經令我們必須承認。媽結婚二十五年來每年幾乎只有春節才和我們一起回台中,外婆會抱著為我準備的一顆枕頭,看著我,「你長這麼大了?」我接過枕頭,遞給弟弟,跟媽說沒關係,我在台北也習慣平睡。沒關係、真的沒關係,我不斷重複,彷彿外婆其實並沒有忘記弟弟的存在一樣。
報社工作時間是晚上六點到凌晨兩點。媽傳訊息來的時間我根本還沒下班,「看到你臉書上說參加藝穗節?排演會不會很累?上完班還要去喔?」我在接駁車上和同事嘻笑,她們說我吃便當的樣子很像還在青春期。「我九月要演一個六十歲的人欸,」一邊虧一邊在回訊息,「誰像妳們一樣小鳥胃。」
訊息傳出:「不.要.怕,我還可以。」
排練場裡的劉三永遠走不好路,最後書愷乾脆叫所有演員走一遍。「你看,你看一下,駱子就走得不錯,」他壓著我的身體,「腳開一點。重心放低。不對,這樣太老了。」
盯著鏡子,我想不起外公走路的姿勢。我跟他像嗎?哪裡像?
被子被掀開的時候,我看見外公的雙腿有些萎縮。他躺在床上,眼睛不知望著哪裡。偶爾舅舅一家忙,偶爾其實誰也不忙,媽和阿姨只是有空就回豐原顧外公。她們是一起買的票,約好看第一場,順便上來看看我在台北和愛人同居的租屋長什麼樣子。
「結婚二十幾年,結果因為你豐原阿公這樣才常常回台中。」媽在演出前傳來這樣的訊息。
我沒有立刻看到這個訊息,因為同一天晚上劇團正在大吵。
我們演得太糟。另一位編劇衝進排演場,把所有人都吼過一遍,「你們不可以搞砸我的劇本!我不准!」她說。
我身旁,劉三其中一位摯友開始哭了,另一位摯友低著頭不講話。我對編劇說:好,我會努力。好,我會努力。
排演結束之後,沒有人知道書愷去了哪裡。我點了摩斯熱狗堡,紅茶少冰加檸檬片,沙拉。端著盤子,坐回剛剛所有哭過和不願哭的人之中。
「現在怎麼辦?熬夜排?明天早上排?」學弟問。
「書愷也要休息,明天再說吧。」熊說。
我的眼淚,這時從臉頰到叉子,再到一片癱軟的切片番茄,和生菜片上的芝麻和風醬混在一起。「畢業公演辦完的時候,我們還說我們要辦同學會,」熊把我的沙拉移開,我停不住,「可是你們知道嗎?我剛剛想到,這就是我們的同學會了。現在這就是我們的同學會了……」
回租屋的路上我偷偷買了酒。啤酒。自暴自棄地向店員要了塑膠袋,提著提著走回家的路上,才在想:我跟外公一點也不像。外公才不喝啤酒。
最後一幕,是劉三坐在輪椅上。有人推著他到窗邊,但他說不出話來了。我在燈光暗下前十幾秒哭了,因為想到一切。
劇團在演出之後理所當然地解散了。
少少幾份評論其中一句寫:這齣戲什麼都不好,除了主角最後硬擠出來的那滴眼淚。
媽和阿姨走進租屋,繞了一圈。「會不會太小。」阿姨說。我說還好。「喂,拜託,人家還有廚房捏。」媽對阿姨說。「對啦,有廚房。」阿姨應和著。
前年外公過世了。離開報社之後,我竟開始寫電視劇本。最晚畢業的熊搬了第二次家,有天給我看門上的軟木板釘著一張大學同學來訪時留的字條,「到此一遊」四個字受困於紙張尺寸越寫越小。我把啤酒擱到地上:「欸欸欸這跟《紐約哈哈哈》一樣欸,你看過《紐約哈哈哈》嗎?」熊搖搖頭。
「就是,她本來叫 Halladay 喔。可是門上塞名牌的框太小了。但後來她覺得沒關係。」我說。
再聽到書愷的消息,是他邀我們去看他正待的劇團演出。那一次媽竟剛好來台北,「暑假了,放自己幾天假嘛。」外公過世後她又不常北上了。我告訴她可以睡床,她卻硬要睡在租屋的沙發。「沒關係,我平常在高雄現在也習慣一個人睡。真的,真的,沒關係。」
我說,書愷現在的劇團剛好要演出,一起去吧。
她說好。又忽然問:咦,啊你這次怎麼沒有演了呢?
前往劇場的路上,她忽然看著周圍的街道幽幽地自言自語起來。這裡就是我補習在台北那一年住的地方欸。我說真的假的。她說對啊對啊這裡是北車,然後等一下要去的八德路是你豐原阿嬤有一個三伯還是三叔住的地方。以前豐原阿嬤還有在回娘家的時候我跟你阿姨舅舅都有一起來過喔。
「也太巧了吧?妳不要在那邊戲劇化喔。」
「噯呀,人生如戲,人生如戲。」
我們穿過兒時的她,穿過重考一年的她,穿過結婚前的她,演出開始前匆匆多買一張票,衝向各自的座位。那是一齣以台語改編的莎士比亞。一齣喜劇。不可能分辨得了,但哄堂的笑聲之中應該有媽吧?我坐在自己為了一份永不言棄的情誼買下的前排座位上(熊似乎在比較後面的位子),想著,媽那些年在台北的時候在想什麼呢?
悲或喜,結束或繼續。想到決定一齣劇是悲劇還是喜劇,要看的是結局。
演出後,一群人聚在大廳。忘記有誰,但好像該來的都來了。媽對書愷說:很棒啊,很厲害啊。書愷抓抓頭:我只幫一點小忙。熊問大家改天要不要約個喝酒,我說再接下來我上的是早班了。
隔天媽又回到她的生活去了。而我將沙發上的被子抱回床上時發現筆電旁壓了一封信。「媽不會什麼創作,沒有別的可以給你。生日快樂。」信折子裡是一筆錢。
我抽了面紙擤了擤鼻涕:好,我會努力。好,我會努力。
全文《紐約哈哈哈(Frances Ha》劇照:IMDb
【釀電影】2019 年 9 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