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長什麼樣子,已經快要忘記,是一件幸福的事。
這種話給親戚長輩聽了,一定又會被唸:「你做人家女兒,怎麼這樣說話呢?」像過去許多次,他們隔著話筒尋找爸爸未果,便指教起我談論爸爸時滿不在乎的態度。即使看不見對方的臉,但質問與訓示的聲調充滿水泥。
和電線桿一樣。爸爸離家前,所有債主彷彿比我們預先知道他的消失,恐嚇警告的麻煩事層出不窮,好比在電線桿上黏貼爸爸的長相。從家門往鄰里四方擴散,一支一支的水泥柱張貼著「注意此人」的傳單,黑白複印借條上的證件影本,放大後畫素極差,遂又補附無法辨識主題的活動合影,把不相干人等的面目用粗麥克筆劃去。
像是失蹤人口協尋,又或者逃犯通緝。「此人許OO,出生年OO,O月O日,手機號碼⋯⋯」「惡意詐欺,欠錢不還,花言巧語,⋯⋯實為給臉不要臉之人。」傳單穿出巷弄至大路,它們大聲朗讀,力邀街坊齊力搜索。清晨出門工作,做為家裡發現的第一人,來不及將爸爸的臉一張張扯下,只好打電話叫醒妹妹下樓處理。
深夜下班回家,刻意讓計程車停靠在較遠處,沿路巡查,面孔已消失得一乾二淨。之後,爸爸也撇下債務離開了。在家最後一天,他挑了幾樣物品帶走:數包文件、新排汗衫、眼鏡,還有一塊大石頭,那是他多年前不知從哪抱回來的玉雕貔貅,長期供在玻璃櫥櫃內,幽深玉色把家境鎮得更晦暗沉重,卻也不毀壞他高價出售玉雕,大發橫財的期望。
攜著玉石與幻美前景離去的爸爸,我背過身去,一眼也沒看。
成了一團黑糊糊的影子。
電影《送行者:禮儀師的樂章》中,主角大悟童年時,父親告訴他在文字出現前,人們以石頭做信,透過石頭的紋路、手感,向對方傳達心情。父親不告而別後,他仍保留父子倆交換的石頭,父親當時說話的臉龐,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過去爸爸也帶一袋袋小石頭給我,教我看那些石頭各有形狀紋理。小石頭越收越多,壓壞鐵皮書桌抽屜,開闔變得不易。一旦不小心碰撞、搖晃桌子,石頭就在裡頭匡匡作響,比我習寫、擦拭的國字大聲。起初還覺得有趣熱鬧,漸漸的,碰撞、匡匡作響的不只是書桌和石頭,我的生活很快便充斥著恐嚇、衝突與求饒聲。
爸爸離去許久後,傳來他改換新名、新事業發達並另組新家庭的消息,我開始寫記憶裡那團影子。寫小時候的週日傍晚,日光已逝,父女三人繼續將拖時的午覺睡得漆黑。爸爸輪流搖抱我和妹妹,唱著童謠:「看那邊綠樹青山,風景美如畫。」我喜歡跟著唱和,尤其是最後一句,「籬笆裡矮茅屋,就是我的家。」籬笆列得整整齊齊,我隨詞雙手指尖斜碰,搭出有錐狀屋頂的家。歌在這一刻停頓,堅比銅牆鐵壁,並且馬上可以重新一輪。只點上小燈的房間,爸爸的長相沒入牆上暗影,但歌聲具體,十分明亮。
然而寫下的美好、堅固的事物,都像為了要對比出爸爸的惡劣與軟弱。像懷著滿腹的石頭,想變得輕盈,非要一顆一顆吐露才行。痛苦的事寫著寫著,大幅超越了甜蜜的事,爸爸的輪廓就越加分明。「你想做什麼呢?在字行裡給爸爸定罪,消除心頭之恨嗎?」私下讀過文章的朋友提出質疑。儘管如此,挖嘔記憶,以文字造著爸爸的像,對其投石,擁有現下樣貌的那個爸爸一定不疼不癢,倘若做為報復,絕對是不合格的行動。
還是,我的文章,也是一張一張的尋人啟示或通緝公告。
那天,妹妹是怎麼卸下傳單、爸爸自己是否參與了這場除臉儀式,當時錯過時機便未再提問。某年掃除,我從爸爸留下的文件堆裡翻出一張傳單。紙背的膠條相互沾黏,黑白照起了褶皺,讓五官更加撲朔迷離了。留下這張傳單的用意是什麼呢?爸爸看著上頭複印的自己,有過些許的害怕嗎,擔心被世界指認、從此僅能以此面目生存下去?想到這裡,似乎就能理解爸爸逃走的心情。
一天到郵局辦事,隨手幫忙撿拾掉落的文件時,看見上頭印著爸爸的新名字。雙頰變得尖薄,幾乎認不出是爸爸的男人接下文件,臉上閃過一絲訝異,隨即把我當作久別巧遇的朋友,極其客套地招呼:「府上還好嗎?媽媽、妹妹?」「都好。」對方侃侃聊起自己正在進行養生食療,體重減輕不少,「對了,你們也該注重保養!」那樣陌生的臉,乾黃瘦削,卻又神采煥發要同人另起新局,彷彿過往傷害不曾存在。
託辭有事,我慌慌退出對話,將巧遇壓放在心裡多年,才敢再凝視那張臉,寫做長文。完成後,關於爸爸的書寫,突然來到了盡處。
電影裡,大悟初入行時,和老闆一同拍攝入殮教學影片,老闆一邊示範,一邊說明所謂淨身,即是擦拭疲勞與痛苦,把失去的人喚回,賦予永恆的美麗。最後,大悟面對過世的父親,雖然感嘆:「說來滑稽,我已經想不起父親的樣子,看到他的臉還是想不起來。」但透過送行儀式,他發現父親緊握著自己送出的石頭,於是回憶中那張失卻的面龐清晰地浮現。
我想,寫作就是我的送行。寫過的事件一一自心頭卸下了,能心無旁鶩地檢視爸爸選擇帶走的事物,確認爸爸的樣子,然後送那樣的爸爸真正地離開我的生命。而我丟出的石頭,其實都是烏鴉的石子,一顆一顆自瓶頸投下,落進惡仄狹長的人生──擁有的實在太貧脊了,只能努力漲高水面,直到倒影夠近,終於可以好好看見自己。
【釀電影】2019 年 9 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