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上臺北時,我曾經憧憬一種文青形象,就是「總是孤獨地泡在電影院看了好多電影」的那種。當他們在散文中回首年少,總是夾帶著一段動人的故事,一幅唯美的畫面,或是同輩文青都琅琅上口的台詞。
明明很孤獨,卻透過不知為何大家都看過的電影,和其他文藝青年連結在一起。我非常嚮往這種姿態,既保有自己的步調,又不至於太寂寞。讀書做不到這件事,書籍中的經典都沾到太多國文課的氛圍,但經典的電影和校園無關,學校始終都不喜歡我們看電影,國小國中高中音樂課各看一次的《阿瑪迪斯》是唯一例外。
想是這樣想,但我很快就發現,要想當個「愛看電影的人」,我實在不是什麼好材料。別的不說,那些在電影院看了好多電影的人,他們的票錢是哪裡來的啊?我的高三暑假是坐在書局地板看金庸小說過的欸。
電影票花錢,那不花錢的方法總行了吧。剛進大學的前兩年,我在學校的藝文活動蹭了不少電影看,也三不五時窩在圖書館的視聽資料區看 DVD,但這只是讓學校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個多糟蹋電影的混蛋而已。我在看《青春電幻物語》的途中睡著兩次,驚醒擦乾口水趕緊回想剛才看到哪,一路倒帶到片頭,才發現自己根本沒看懂發生什麼事。
並不是所有電影都被我看成這種慘況,但我越看越對自己的大腦感到疑惑。就算是打從心裡讚嘆的電影、或是努力忍住不要哭出聲音的電影,我都很難記住情節,好像有什麼障礙一樣。北高往返的客運上,同一部電影播了又播,我每次都要花二十分鐘懷疑這是不是片名相同的另一部片。
搞不好我是無法欣賞電影的體質,就跟喝不了牛奶一樣,我的大腦天生缺乏分解電影畫面的酵素。
人生中印象最深刻的電影畫面,是我五歲時在電影院看的第一部電影,在電影最後,男主角不得不親手殺掉女主角,是個毫無轉圜餘地的悲劇場景。說印象深刻只是客氣,對我來說完全就是心理創傷。
那是一部叫《冒險王》的港片,主演的是李連杰和關之琳。回頭搜尋一下劇情,記憶中一連串印地安納瓊斯式的冒險場面,都是劇中劇的呈現。在劇情的最後,關之琳飾演的特務犧牲自己拖住反派,李連杰在一陣糾結之後,用一個寶盒裡射出的光把兩個人變成了兩團粒子,最後李連杰與關之琳深情對望直到她完全消散。
好好的人就這樣被變成一粒一粒的不知道什麼東西然後散掉,對五歲的我來說,那畫面實在是太過獵奇,現在讀到「灰飛煙滅」四個字,我想到的也還是那一幕。二十八歲的我在網路上找到這部片,看到當時港片的特效表現,看它們把一層不斷蠕動的顆粒疊在人物身上,客觀地說,實在也滿不舒服的。
這也是我第一次,好像是唯一一次,和爸媽一起進電影院看的電影。其實《冒險王》整體是部喜劇,但就是那個悲傷又驚悚的劇中劇結局,讓我一直大哭到走出電影院,順便騙到一球巧克力冰淇淋。
第一次看電影就留下一生難忘的精神創傷,我決定把記不住電影內容的原因怪罪到《冒險王》上。仔細想想,在我的成長過程中,電影一直都不是什麼美好的存在。爸媽都不在的時候,公寓二樓的阿姨會幫忙照顧我,照顧的方式就是放吉卜力電影的錄影帶給我看,她就一直在旁邊做她的電路板代工。那些電影演了什麼,我也一點都想不起來。
其實我自己也知道,記不住內容跟成長創傷沒多大關係,單純只是我看得還不夠多,腦內的資料庫沒有建立分析模式,資訊的歸檔速度慢,當然會遺漏許多片段。
大學畢業那年暑假,我借住在不太熟的朋友家等研究所開學,每天都騎著 YouBike 遊蕩到半夜。有太多的時間要殺,光點華山變成我常待的一個落腳點。在無所事事的日子裡,預告片的每部電影看起來都非常有趣,可惜正片也很有趣的電影沒那麼多。電影播完,腳踏車上騎個四十分鐘,情節就一段一段全掉在路上。
我大概已經很接近「孤獨地泡在電影院看了好多電影」的文藝青年了吧。當時的我還是忍不住有這樣的想法,同時也覺得這個成就達成得一點意義都沒有,因為我對電影沒有愛,我本來就是孤獨地看著電影的小孩。
電影真的非常好,即使是我這種缺少愛的人,電影也打開戲院的門接受我。
現在我電影看得非常懶惰,光是準時坐進戲院沙發就覺得大功告成然後想睡。成功讓我保持進電影院頻率的,是 Marvel 主導的超級英雄電影,女友跟我一起看《復仇者聯盟》,前排男生幫女伴補充哪句台詞是之前哪部片的梗,我跟我女友說明前面那個男的哪裡哪裡講錯了。
我知道,我追求的不是劇情發展,是那種和一大群人一起追逐劇情、挖掘彩蛋的社群感。復聯三四我都看了兩次,第一次趕首映日防雷,第二次和一起看復聯一二的朋友們看完吃飯聊聊近況。
我做不到追求電影,但電影能提供很多其他事物。我有時消磨時間、有時跟隨流行,有時就衝著題材是我喜歡的搖滾樂、文學或超級英雄,去看看故事如何。比起孤獨的文青,當個單純的宅宅更適合我,現在的我深深的感受到了這點。
《蝙蝠俠對超人》剛釋出預告那時,我看著蝙蝠俠從撞毀的蝙蝠車站起,心底冒上來一股亢奮,打電話回家問爸,要不要等我回去一起看。話說出口,我才意識到自己在做一件從沒做過的事,跟著想起了一些事。
之所以會開始看英雄片,契機也不在同齡朋友身上,而是我爸。爸喜歡車,有車的電影他都很有興趣,《惡靈戰警》上映時他揪我去看,《蝙蝠俠:黑暗騎士》上映時他也拉我去看。蝙蝠車很帥,但我現在只記得片子有夠長,中途想舒展筋骨還扭到脖子,剩下的片是傾斜 15 度看完的。
這麼一想,爸其實常常拉我去看電影。諾蘭導的《黑暗騎士》三部曲是他帶我去看的,《魔戒》三部曲也是,馮.迪索的《限制級戰警》系列也是。每次他問媽要不要一起去,媽都直接回他「無愛」,拿起遙控器繼續看洋片台。我有時候會想,是不是我看《冒險王》那次哭鬧得太過分,才讓媽對電影院留下陰影。
上一次回家,我在客廳發呆,看到其中一台洋片在播《玩命再劫》。媽手上的遙控器跳了過去,我趁著媽去上廁所的機會搶到遙控器,趕緊轉回剛剛那一台。
那是把飛車犯罪和音樂劇結合的一部爽片,我非常喜歡。同樣癱在客廳沙發的爸似乎沒什麼意見,專心玩他的 Line。遙控器放回桌上,媽回到座位望著《玩命再劫》,我戰戰兢兢等著她發表意見。
「伊開車擱掛耳機喔?」
「嘿啊,伊若無掛會耳鳴啦,因為伊小時候吼……」
基於某種使命感,我覺得我應該讓媽好好的欣賞一下這部片。有爸喜歡的飛車追逐,有我喜歡的搖滾樂,沒有媽覺得可有可無的電影院。
但媽也只是一如往常地,靜靜的看著電影持續進行,偶爾冒出一兩句吐槽。雖然不進電影院,但媽什麼片都看,常常熬夜看到結局才搖搖晃晃離開客廳。爸也沒對《玩命再劫》產生什麼共鳴,他在這兩年交到一群車友,隨時隨地都在 Line 上群聊,不必再從電影裡追求帥車。
《玩命再劫》還是很好看,但在家裡看的感覺沒有之前那麼激動。進入高潮前的一段文戲結束後,媽又轉到了另一個頻道,我莫名浮現的使命感也莫名地消失無蹤。是什麼電影都好、跳著看也無所謂,只是三個人一起坐在電視機前,讓電影們一段一段映在我們有點發呆的臉上,我覺得,這樣也滿好的。
【釀電影】2019 年 9、10 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