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送禮與回禮(二):職場「禮」儀,現代社會的禮物交換〉我們談到禮物的退化和異化。
這次想討論有沒有可能存在一種禮物交換方式,能夠聯繫彼此,但不會產生欠債關係,也因此不會導致「送禮-回禮」的無限循環,從而擺脫掉禮物的退化和異化?
法國哲學家德希達認為,不會產生欠債關係的送禮,唯有「送禮者忘記自己曾經給予,收禮者亦忘記自己曾經接受」(註1)。一方在無形中給出,另一方在無形中收下,沒有人等待回報,也沒有人感到虧欠。這種沒有誰虧欠誰的送禮,德希達認為是一種純粹的送禮,更接近本源。然而德希達卻也認為純粹送禮是不可能的,因為只有禮物不以禮物的方式呈現,才能擺脫送和收的循環,然而禮物既然是禮物,又怎麼可能擺脫掉呢?
真的不可能嗎?順著德希達的思路,我們至少看到一個可能的進路是「禮物不以禮物的方式呈現」。換句話說,禮物本身可能只是一個概念或形式,而德希達的思考困境,正在於把禮物的範圍框限在具體的物質上。
結合牟斯的觀察,禮物所隱含的是「守信、付出、接受與還報」的倫理價值。那麼有沒有一種東西,能夠不以具象的方式呈現送和收,而僅僅展現在概念上,使雙方能夠在其中「守信、付出、接受與還報」?
沙特在《何謂文學?》中提到的「慷慨餽贈」,正是不會欠債的禮物交換形式。餽贈之所以是慷慨不求回報的,是因為來自於「慷慨的精神協約」,此協約來自於雙方為了達成共同目標而產生。我們會為了完成目標,將自己的主體性作為禮物,不求回報的將自己犧牲奉獻給對方。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我們信任對方不會消滅我的主體性,並且我的主體性反倒會因為「慷慨的精神協約」的運作以及共同目標的完成而被實現。
沙特尤以文學閱讀為典範。作者慷慨的「奉獻」出作品,在不知道是否有讀者的情況下也願意將整理就緒的內容--個人的主體性--對任何人開放。然而作者並非無私的奉獻,他將在經驗世界的途中所把握到的某個面貌以作品的形式固定下來,是企圖通過讀者的閱讀活動來「挽回」這個面貌。作者呼請讀者,但他不為了讓作品存在之外的目的發出呼請。作者只能懇請讀者出現,而不能強制某人前來閱讀。如此前來的讀者便是運用自己的慷慨,來使書本成為作品、使作品成為文學。書本不同於為人的自由服務的一般工具,書本需要讀者的自由,如果沒有運用慷慨來翻閱它的讀者,它不過就是一堆紙,其中文字也只不過是一些墨跡。
就沙特而言,「使作品成為文學」是一項有待雙方共同完成的任務,作品之於讀者是呼請他自由的東西,作品之於作者則是一項能夠「挽回」他的世界之「奉獻」。
我們看到在沙特的例子裡,同樣展現出「守信、付出、接受與還報」。我遵守我們的協約,作者付出作品、讀者接受作品並閱讀,而讀者的還報則是使書本成為作品,使作者主體性得以展現。又作者繼續還報,因為讀者能夠展現書本中的精神,所以反過來還報予讀者其主體性。如此往復辯證,其實就是一種送禮的循環關係。
早先我們曾談到刻板的Z世代職場心態是「不願為了公司和團隊『委屈』或『犧牲』自己」,下一次我們要透過沙特「慷慨奉獻」、「付出自己的主體性」的概念,來看此心態的背後預設。關於此,儘管是過於粗糙和片面的解讀,但也正是因為是一種走向極端的思考方式的呈現,所以更好拆解和探討,以檢視並避免出現類似的思維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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