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很常聽學姊談行為藝術,像是瑪莉娜(Marina Abramović)《節奏零》(把自己變成物品,任由參與者使用現場工具與之互動,包含一杯水、一件外套、一隻鞋、一朵玫瑰,也有刀子、刀片、鐵鎚,一把槍並附上一顆子彈)或是謝德慶《打卡》(一小時打卡一次,一天打卡24次,維持一年),最近在FB看到謝德慶相關文章,才認真查了一些資料,思考行為藝術化的可能。
謝德慶(1950-)的經歷非常獨特,從繪畫轉到行為藝術,第一件作品《跳》(1973),從二樓陽台一躍而下,不僅在當時的台灣備受爭議,也讓他摔斷了兩個腳踝的。有感於當時社會風氣的侷限性,謝德慶高中沒唸就非法移民到美國,跳船後直奔紐約。非法移民在紐約生存不易,打黑工洗碗盤,四年過去,謝德慶對自己什麼作品都沒做出來感到焦慮,從而誕生出「浪費時間」的藝術與哲學討論。連續發表了五個以一年為單位的作品:《籠子》(1978-1979)、《打卡》(1980–1981)、《室外》(1981–1982)、《繩子》(1983–1984)、《不做藝術》(1985–1986),還有一個做藝術但不發表的《十三年計劃》(1986–1999) 。2000年,謝德慶宣布再也不做藝術了,因為已經沒有話要說了,雖然如此,還是偶爾會參加相關活動,自嘲為半個藝術家。
2017年,謝德慶代表台灣出展威尼斯雙年展,以《做時間》(Doing Time)為展名,展出上述一系列作品。在難得的採訪中,他表示透過藝術所關切的,是生命,是時間,是人類的普遍處境。這也是為什麼以年為單位,年,牽涉到宇宙的韻律,地球繞太陽公轉一周,四季復始循環。「生命就是渡過時間,生命就是自由思考。生命就是,生命的徒刑」(註1),對謝德慶而言,這就是人類的普遍處境。在作品《打卡》中,他藉由打卡卻沒有生產的行為來表達「浪費時間」,展場連續播放定格相片,將時間(打卡鐘)與生命(藝術家本人)併置,顯化時間在生命物性(肉身)上的鑿痕。
雖然,將謝德慶的作品歸類為藝術已為當代的普遍共識,但對於行為藝術化的討論似乎還不算太多,而這也是本文嘗試推進的部分。以《打卡》為例,則純粹出於個人喜好。
我想,大部分同意《打卡》為藝術作品的人應該都會同意,作品本身並不符合傳統意義下的美,而是否美,不僅不應作為該作的藝術判準,甚至不應說該作是關於美的。我們會認為《打卡》的主題,是透過「浪費時間」、「凸顯時間如何作為生命的徒刑」來彰顯人類的普遍處境,而這正是它的價值:它呈現真理。換言之,《打卡》昇華到藝術層次,是因為它是揭示真理的。
在〈藝術作品的本源〉中,海德格將藝術視為讓大地和世界鬥爭的載體,鬥爭使真理發生。大地被描述為隱蔽、混沌、物性的;世界則是通透、澄明、概念性的,兩者並存於藝術之中永久抗衡。不得不說,海德格的表述並不通透和澄明,但如果抓住物性及概念性這兩個特點,或許我們能更好地回過頭看《打卡》之中的鬥爭。
《打卡》作為行為藝術作品,它的材料不是顏料或文字,而是身體。身體就其本質而言是物性的,是屬於大地的,然而當為了達成某個目的而行動時,便成為可解釋的,屬於世界的。也就是說,身體同時具有這兩種對立的特質,而行為藝術,或者說行為藝術化,可以說是凸顯身體模稜性的一種定格或過程。謝德慶藉由將我們熟悉的目的性行為(打卡)重複到極限,使之脫去原先工作生產的澄明意義,裸露出打卡此一身體動作的物性,打卡變成僅僅是紀錄時間,時間成了一種被浪費的資源。
然而同時,我們是把打卡行為視為工作意義上的打卡來看,被揭露出來的打卡的物性才有意義。於是乎打卡行為的物性和概念性在作品中擁有同樣的份量,一者使另一者存在,卻又總是嘗試將另一者消融。
註記
1、於蓓華(2017年11月16日)。EP.12-1 謝德慶的做時間。藝術很有事。https://www.youtube.com/watch?v=7WV_KcSF4F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