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沒有看到這種「表面上講的是一件事,但其實完全是另一件事」的電影了。
《放生員工請注意》(Wilde Maus)由奧地利全才影人約瑟夫.哈德執導、編劇、主演。故事講的是一名嚴肅、犀利的資深樂評家,被所屬報社給裁員。他不想妻子擔心,每天假裝上班,而後遇到了小時候罷凌他的學弟,兩人此時卻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默契與互相扶持。前樂評家一開始只是做些刮車之類的惡作劇,來宣洩對前老闆的怒氣,但隨著生活各個面向的不斷飛來新的事件、壓力快速升高,他竟開始計畫要殺了前老闆、又在謀殺不成時企圖自殺。
看電影時,我很困惑。因為這部片若真要講職場或人性,它那些跌宕不停的轉折,讓電影本身變得粗略而扁平。明明有許多可以放大「人」無論在生存、性格或人際關係等題目,去對細節做鑽研的地方,卻一概唏哩呼嚕矇混過去了。
看起來這麼平凡,許多卡通化的鬧劇段落雖好笑,卻也很單薄,但整部片卻一直感染給我某種很深的憂鬱,而那不可能只是主角中年失業的可憐、或同樣身為藝術評論者被從新時代剔除的移情,因為這些鋪陳,都寫得太淺了。
電影中幾場客廳、車上、公共空間的戲,會傳來電視和廣播中的新聞播報。那是歐洲各國之間各種悲哀、劇烈或光怪陸離的互相傾軋:從大局面到小爭執,像一個秩序崩解的小學課堂,所有孩子什麼也顧不得地糾眾,或獨自投入互毆的混亂。
當電影以非常快的速度,讓主角從最開場時的優雅嚴肅,一路行徑乖異、失序,很快就鬼迷心竅地變得偏執而瘋狂,最後在茫茫大雪裡絕望地企圖自殺。在那個表面上的粗糙之餘,我感覺這正是最後一塊拼圖。
作者根本就沒有要講什麼樂評家失業、藝術嚴肅年代逝去這類的事吧?生活中各種窘迫荒誕天外飛來的黑色喜劇,也只是順便吧?
《放生員工請注意》中那個樂評家是某個擬人的歐洲國家的「主體」吧?從誰開了第一槍之後,「一個人」不能再繼續單純、自得、儘管孤單卻安心地作自己;事件連環發生,此彼間或非因果關係,卻仍以某種刺眼或隱微,或甚至神秘的方式,互觸動地建立各種相關。
歐洲人一向驕傲於自己的深沈世故,緩慢而層疊,每個人都繁複而深思,可當世界來到了一種以連結為基礎的設定,當「這個」不得不成為「整個」的一部分,那個重疊或錯差間必然滲出的什麼,侵蝕了原先的孤島。安靜而穩定的,開始瓦解,然後是動盪,然後所有的理性都派不上用場,然後你只能派上本能去對抗。然後你開始不認識長久以來那麼用力蘊養的自己。然後你只能瘋狂。
故事主人翁說自己從小就是疏離的孩子,當同學聽搖滾樂,他就只喜歡古典樂,就這麼一輩子只喜歡也只懂一件事。直到中年、出社會,唯一的履歷只有報紙的樂評主筆。辛辣、斷然、誠實,不討好誰,就算因此惹禍,可那是一個雖孤獨卻值得的人生。他說,「我一直都像一座孤島,周遭只有一語未發的大水。」
可曾幾何時,孤獨,成為那麼奢侈的事?
每一筆連結,都是自願或非自願的承諾,都會帶來震盪,都會漣漪與蝴蝶效應地暈得更遠。在連結底,「主體」終成悖反的概念。依舊割捨不斷自己一切熱愛與眷戀事情的人,無法不趨向失衡。
如果說《放生員工請注意》隱喻著歐洲人對於這幾十年之於過往那歷史長河的錯亂,那麼如今的歐洲局面,是否再翻越一層地,提議給此刻的我們關於還渴望追究「我是誰?」,的迷惘和傷感呢?
為大雪覆蓋的森林裡,主人翁頹然把頭痛藥混入烈酒,氣溫卻凍得讓藥丸難以融化,自殺的舉動被持續推遲。
你無法阻止世界的變化,你甚至沒有資格評論任何的變化,而你又也無法變成那裡的一部分。所以,好像就只能關閉這個以「我」為主角、去啟動的整個「一個人」的故事。但此刻,就連關閉,例如死,也不再輕易或當然——你覺得怎樣都無法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你卻已經是它的一部分。你不被允許退出。
所以,電影正是由此感染給我某個憂鬱呢?超越對錯的悖論,懸難的荒謬:每個人無法不繼續是座孤島,儘管已然失去了流動、開放、慷慨的大海。
所有圖片來源:IMDb
編輯:洪崇德
責任編輯:閃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