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瘠亂世,悲涼的生與死 ──《索爾之子》

2017/01/24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劇情概要│

索爾,匈牙利人。他是奧斯維辛集中營裡,負責處理死者屍體的「特遣隊」成員。某次執行勤務時,他發現了自己兒子的屍體。哀慟逾恆的他,抑住情緒,決心偷藏起兒子屍體,並想盡辦法,用罄力氣在艱困的環境條件下為兒子舉行一個傳統正式的葬禮。願兒子安息。

 

生命的艱難,恍若一場夢。美好的怕記不住,驚惶的又拋不掉。生命若是恩賜,必定不是無償的給予。喜怒哀樂是常規訓練,生活乃至時代的磨耗則是嚴峻的試煉。生存之於人們,終究不過是一場信心的修習。

 

那世界若是荒涼的也就罷了,所有關於一口呼吸的故事最多無奈,總不至於殘忍。

 

時代灰暗,不准許自由的呼吸,人如草芥,都是可以焚燒淨盡的垃圾。邪惡殲滅聰明,平庸服務邪惡,其中驅動前進的,是恐懼是盲從,是自我催眠的優越感,更是打落牙齒和血吞的苟且偷生。

 

那些慘絕,已然過去的現實,如今回望的,是歷史的慘痛教訓,是人性的恐怖,排山倒海的審判批判,是否不過是枉然的追討?生存的意義只成立於存在當下的每一分每一秒,如同還予生者的平反與安慰永遠不及一場慟淚燙膚。

 

納粹蠻暴橫行,人是被他們驅進畜欄集體屠殺的豬隻。毀斷那些男男女女的此刻,以為就能保障自己種族的未來無虞,誰才是真正的愚蠢?最不可恕的,其實不在於行為的罪,而是一廂情願的意念,甚而意志。他們一路挺進殺戮,終於不只殺了他者,也麻木了自身的良知,淪喪了對生命一絲惻隱的遲疑。

 

 

在歷史面前的加害者與受害者

 

納粹軍人的血,怎麼會是冷的?明明他們熱愛祖國、崇仰領袖的心是那樣激昂且沸騰。他們堅決地相信與貫徹,不由分說地掠奪與摧毀。那些亢進不也是一種無限上綱的激情嗎?難道真如政治理論思想家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所言:「平庸的邪惡」,人們懶於思考,甚至不思考,純粹的惡便壯大成極致的犯罪?他們真的都無動於衷嗎?真的都認為被濫殺的無辜猶太人全部罪有應得?或者,當軍人服從於職責,成了一架執行的機器,他們就不再自視為一個人了?否則,面對滿坑滿谷的死,瀰漫不去的膩腥,怎麼會只有益發的目眥盡裂,嘶厲的吼囂?

 

絕大多數的屠手,早也隨著時間的逝去而灰飛湮滅。留下的,盡是他們森涼的遺跡,殘虐的數字。在歷史面前,加害者唯有垂下臉目,靜受被害者(及其後裔)熾逼眼神的抽鞭。記憶不會隨著歲月蒸發,只是舊了點。但情緒會攀著血液脈動,忿的痛的,恆常豔新。然而,水奔向前,人也被生活推搡著走,時至今日,被害者們也必然需從寬宥中釋放自己於過去的仇怨裡。在智識浩繁,人權至上的此際,曾經受難的,只能放棄以牙還牙式的復仇。他們期許(不論自覺或時勢所趨)自己有別於當年的人魔暴徒,而賦予公平正義的辯論與審判。

 

時代更迭,認知演化,加害者與被害者的權力與權利,在情感上、道德上與公義上,似乎又再一次的偏斜失衡。殺戮是納粹當年的信仰,而今正義卻是所有倖存者(後代)再一次的付出(犧牲?)。失者恆大,再多的償付也填補不了身邊與心口塌陷的缺穴。原諒若是相關與不相關的彼此之間唯一的出口,午夜夢迴之際的窒息錐刺,如何慰藉如何平撫那麼多遙如繁星,再也無法擁入懷裡的思念?

 

 

定義並完成自己的命運

 

這座島上,動輒在死刑存廢議題拉扯。存廢對峙的,不像是信念倒較像是意志。難以承受失去的切膚之痛是真的,對人命生存權力尊嚴的期待也不是假的。但,懺悔與衝動,就像現在與未來之間梗著一道未知,一份變數,無法測距的鴻溝。凡期待或期許的,偶然成真,失落當然也有時。

 

集體的瘋狂,或是個人的罪愆,再多的論述與辯證,實在不為了彌補遺憾,但求從中降低並避免遺憾的引起與鑄成。人性本善和本惡?這不是非黑即白的選擇題,而是時刻考驗的狀況題。善與惡一體兩面。微微顛晃平衡著的兩端,總不會也不能有絕對的傾斜。善惡的極端都是在放大並彰顯彼此的晦暗面。兩者互為因果。懲罰與被懲罰,無關優劣勝敗,而僅僅是在某個時機的某個際遇,我們都可能是站在加害或受害的某一方。無論涉及的程度多少。

 

道理是硬的,人心是軟的,到底沒有誰可以指責誰顢頇誰犬儒,甚或誰是耿直率真,誰又是感情用事。一如,沒有人有資格判誰怎麼死,相對的,也沒有人可以決定誰如何生。生死兩難,當我們竭力留住一命以期拯救爾後難計其數的眾生命之際,是否早已擱置每一條生命都同樣平等珍貴的基本信念?反之亦然。

 

《索爾之子》(Son of Saul)從題材背景、表現形式到概念傳達,無不壓迫,無不緊繃。淺焦鏡頭亦步亦趨跟著主角索爾的一舉一動,緊逼程度讓人彷如水淹口鼻般,幾乎要滅頂地本能搶著一口氧氣。

 

不同於梅莉史翠普(Meryl Streep)掄下一座奧斯卡最佳女演員的《蘇菲的選擇》(Sophie's Choice),或同為奧斯卡最佳外語片《依達的抉擇》(Ida)同樣講述納粹集中營故事的影片。前者以一名歷經風霜的波蘭女子將故事輻射而出;後者則是事過境遷之後的滄桑與憾恨。本片高度集中死亡現場,不岔旨不旁枝。同為死囚的「特遣隊」隊員週而復始,日以繼夜地毒殺,昏天暗地的焚燒清屍。在那裡,生命沒有顏色明暗,沒有差別層次,全部都是等待被滅除的廢棄物。

 

全片內容,情節幾近於零。

 

所有的掙扎反抗,尖厲哭嚎皆褪淡成模糊背景,索爾在重重危難中,奮不顧身尋求一名拉比(Rabbi,猶太人中智者的象徵)為死去的孩子進行完整的安葬儀式。正因為索爾那一路無視艱難,不畏險阻的執念追索,才在無止境的殘虐裡,將人對於生命的尊崇與敬意,以及生命本身的底蘊與高度,飽滿凝聚,並浩蕩地渲染擴散。

 

索爾沒有掉過一滴淚。不哭,是沒有餘裕為大量殞逝的生命哀悼,亦是一旦任由剛強瓦解,他就真正認識困入的是再也沒有出路的地獄了。戮力為了死者求安息,意外踏上逃亡之途,到終於槍下消殞,索爾以幾近麻木絕緣的勇氣與沉著,定義了自己的生命,同時完成了自己的命運。

 

生命可以重,也可以輕。那個時代的沉重過去了,那麼,在這個迅疾又愈加紛沓的年代裡,我們對於生命的精神與價值,哀愁與甜美,是益發捍衛還是反而更輕蔑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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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與所有圖片來源 :sonyclassics.com/sonofsaul Official Film Website

編輯:少年阿編

責任編輯:熊編

 

陳 冠良
陳 冠良
新竹人。耽溺書本,習慣用底片紀錄日常裡、旅途中偶然經過的片段。作品散見各報副刊。曾獲林榮三文學獎小品文獎。著有詩集《我還是那顆懸而未墜的雨滴》,2019 避風港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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